第35章

米蘭微張着眼睛,心跳雖一陣快似一陣,倒並不顯得特別拘謹慌張。懷濤當下的舉動,是她預料之內的事。她順着懷濤輕柔的手勢緩緩擡起了臉龐,帶着些許羞怯,準備好迎接那一吻的柔情。

沒有月色,只有身後小樓裡透出的燈光,淡淡地灑落到小院中。花樹竹草在微風中墨影重疊。懷濤的脣觸上了米蘭的脣瓣,她驀然丟失了之前的“從容”,眼睛睜得更大了,雙脣下意識地抿緊。懷濤的脣和鼻翼的呼吸是溫暖的,卻無法感染她,她的嘴脣微涼依舊。就在她下意識地預備推開他的一瞬,一聲不大不小的響動驚到了她——從二樓陽臺筆直地落下一個花盆,碎裂成好幾塊,有零星迸出的泥土濺到了她的腳踝。

她揚起臉,望見二樓陽臺上那個頎長的身影。夜色昏沉,燈影朦朧,她看不真切韓崢的表情。恰好一輛轎車從韓家圍牆外的小街路過,一抹車燈的光線映到他的臉上,明晦變換的瞬間,米蘭似乎捕捉到了在他眼中一爍而滅的複雜神色。旋即,他的臉又隨着車燈漸遠而黯淡了下去。

她不再看他,俯下臉,眼見一地狼藉,心裡莫名升起惆悵。從院子一角取來一把大笤帚,默默無語地拾掇起地上散落的泥土和碎裂的瓦盆。

懷濤仰頭欲要和韓崢說些什麼,韓崢卻一扭頭進了房間。懷濤也就作罷了,顧不得再去理會他,轉身握住米蘭手中的笤帚柄,說:“我來弄吧。”

米蘭搖頭:“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我們……週一見面再說。”見懷濤面上仍是不放心的表情,她又說,“他不會怎樣的,一會我直接回房睡覺,不惹他就是了。”

懷濤不再堅持:“你自己小心,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別一個人受着,好嗎?”

米蘭點頭,放下笤帚,送他出了韓家大門。

她轉回院中,把花盆的碎片和打翻的泥土收拾了後,又獨自愛院子裡待了一小會兒。這個小院,是她如此熟悉的地方。院中花草雖算不得有人精心侍弄,但是,這裡有樹、有竹、有花、有草,記得小時候,這裡還常是充滿歡聲笑語的場所。而如今……她不禁環視四周:同樣是這個院落,同樣是和多年前一般無二的景緻:時值初夏,綠竹猗猗、樹葉繁茂,在她而言卻空有滿目蒼翠,而心中所剩只有蕭條悵然之感。

她想起那日在宋家小院,對着那幾竿翠竹,韓崢曾問她“你看這竹子,是不是長得比我們家的還要好?”,她當時沒有回答,此刻忽地想起,卻傻傻地對着搖曳的竹影輕搖了下頭。

她進了小樓,走上樓梯,在韓崢門前猶豫徘徊了片刻,終還是叩響了門。開門的他一臉漠然地站在她跟前,既不讓她,也不趕她。房裡只開了一盞小壁燈,在他身後映出暈黃淺淡的光影。

她被他發怔似的盯視弄得怪不自在的,剛要說話,只聽他悶聲道:“剛纔那個花盆,我不是故意的……”

她對他的解釋表現得並不十分在意,只是痛楚地看着他身後一地碎片狼藉,問道:“爲什麼,你就不肯讓自己好過些?”

他聽不得她的數落,心裡添了怒氣:“你倒問我?我已經儘量使自己容你、避開你,你還要我怎麼樣?你讓我對着你和顏悅色,我卻做不到!”他黑亮的瞳仁裡閃動着憤怒、傷感、糾結、無奈,他一把將她拖入房間,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胳臂扯斷。

米蘭要緊牙,沒有讓自己喊出疼來,眼底卻一酸,不禁漾起淚氣,偏又強忍着,任其氤氳在眼眶中打轉。

“你是不是暗中很得意,啊?這麼多年,總算是有機會擺脫韓家過好日子了,怎麼能不慶賀?你不禁遺傳了你媽的容貌,看來,還得起到真傳了!”

米蘭不能容忍韓崢侮辱自己的母親,她的情緒從方纔到現在,也是一番起伏波動得厲害,冷靜剋制早隨着韓崢的口不擇言迅速崩潰而散。她冷笑:“這樣不是正好?懷濤珍惜我,宋家的人也都喜歡我,我可以離開韓家,你也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你總不會強留我吧?”

這下子,她成功引爆了他胸中積壓的全部怒火:“別忘了你現在可還在韓家!既然暫時還在我眼皮底下討生活,那麼,至少應該暫時收斂些不是嗎?”他的瞳孔微縮,放開她的手臂,背過身道,“你……你不知道我最見不得你開心嗎?你要和別人卿卿我我,大可以去別處,爲什麼非要在我面前炫耀?你是要向全世界宣佈自己有多幸福多滿足是不是?”

“呵呵,韓崢,”米蘭望着他的背影,聽着他的歪理哭笑不得,“懷濤說得不錯:一個不能釋懷的人不能拯救另一個不能釋懷的人——韓崢,我不是要爲自己開脫,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我和你,要爲了長輩之間的糾葛買單?”

韓崢打斷了她:“宋懷濤對你的影響力還真大!他說的話你當然喜歡聽!照他的說法,你可以把心裡所有的負重全部解除,可以理直氣壯地爲你留在韓家找到合理的開脫藉口,不是嗎?可是,你想過沒有?從頭到尾,說出這些漂亮而輕巧話的人是他宋懷濤,而承受這麼些年心理折磨的人卻是我!是我!”他渾身發顫,聲音不穩,踉蹌着轉身向門外衝出去。

米蘭一時理不清頭緒,只是全憑直覺地跟在他後頭也跑出去。他下樓,他也跟着下樓;眼見他從儲物間裡拿了一把斧子出來,嚇得她怔了半步。緩過神後,她隨他跑出了客廳,來到院中。

只見韓崢發瘋似地砍向院子一角的竹子,雖然亂無章法,但因施了狠勁,片刻間便接連折斷了好幾竿,揮落下凌亂的一地青葉。

米蘭索性由他發泄。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意味難辨的笑意,面色沉靜,只是手心和後背冒出一陣陣冷汗來。

待他力氣用盡,扔下手裡的斧頭,頹然坐地後,她才朝他走近,淡淡地說:“夠不夠?不夠的話,那棵砍去最好!”她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米蘭花,“哦,你恐怕還不知道吧?那個叫‘米蘭’,和你最厭惡、最看不起的人是一個名字,你砍了它,豈不更加解氣?”

遠方的天空驟然一亮,白光忽閃,剎那之後,響起幾聲悶雷。

他從她臉上讀出了她心中的悲憤:原來,不止她惹惱了他,他的一系列言行也把她推向了抓狂的邊緣。她的眼睛發紅,有淚,有血絲,那是因爲悲苦,也是因爲積壓下來的憤怒急待有個出口。

曾幾何時,她不再是一味忍受命運的柔弱的小女孩兒——不,也許她從來都不是真正柔弱的人。她是有棱角的,從來都是!她只是在現實的擠壓下,不得已才收起了自己尖銳的一面。然而那些棱角並沒有真的消失,而是全部反向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坎裡。平日裡她忍耐慣了,不覺得疼,可並不意味着任何時候她都不會張開她的銳刺,當一個人總是被逼入死角,人的本能是必然會反擊的。哪怕在這同時會把自己傷得血淋淋的也在所不惜。恍惚間,他竟暗暗覺得有些懂她。

她撿起被他仍在地上的斧子,眼底波瀾不興地走到那棵茂盛的米蘭花前,扭過頭,向他淒冷地微微一笑,揮動斧子,砍下去。

韓崢瞪大雙目,茫然而震驚地看着狀似完全喪失理智的米蘭揮斧子一陣亂砍。

微熱的大雨點子打到他臉上、身上,漸漸地,他的視線開始因爲雨簾的阻隔而模糊。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她身後拉她的腕子,大喊:“你幹什麼?幹什麼糟踐這花!你住手!”

他這一嚷,她倒真就立即扔了斧子,只是仍舊冷笑地看着他。他的心頭才稍微緩和,只聽她嘲弄地說道:“呵,我忘了,韓大少爺砍得是自己家的竹子,我這個外人卻沒資格動這裡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