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米楊上樓梯時,身體的朝向和常人相反:面朝樓下、背靠臺階,雙手握住兩塊特製的木把,手臂向後支在上一級臺階上,然後奮力撐起身體向上擡起,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重複動作;下樓時則右手抓緊樓梯扶杆,左手握住木把支撐下面一級臺階,藉着雙臂的支點調動身體,一步步挪下樓。他的速度並不慢,只是旁人看着不免覺得有些“觸目驚心”。

米楊划着輪椅出現在校園裡已夠“奪人眼球”、何況是以如此“奇特”的爬梯方式上下樓,難免會惹人矚目。不過他好像對此不以爲意。畢竟,對於他來說,那樣的眼神絕非陌生,業已習慣。而且,他也願意相信,這不過是源自人類好奇的天性,此中並無摻雜惡意。

小學時,校方照顧到米楊的身體狀況,特意破了常規,沒有按照年級高低每年更換他所在班級的樓層,所以直到畢業他們班的教室一直都在一樓。自打上了初中,米楊主動提出不想爲了他一個人破例,並表示他完全可以自己克服爬梯這個困難。他積極地鍛臂力,從此便靠以手代步的方式上下樓。當時他母親尚且在世,雖然心疼兒子,倒也十分鼓勵他的選擇。

國畫系教學樓的門口有坡道,但是因爲建造年代久遠,又是棟五層的矮樓,因此未安裝電梯設備。米楊每天進門後,會把輪椅摺疊好,停放在入口處的保安室裡寄放,然後背上書包、靠雙手挪上樓。起初校工也好、同學也好都有主動提出揹他上樓的,都被他一一婉拒。宋懷濤也是熱心人之一。頭天正式開課,他曾特地去一樓敲米楊宿舍的門,想和他一起走。不料米楊因爲怕自己行動慢,早早就划着輪椅出發了。在教學樓裡他看到了米楊上樓的身影,那情景令他覺得驚愕。他有時覺得,對殘疾人的過分關心也許亦會構成一種傷害,可在親眼見到米楊的艱辛後,他承認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對他產生了同情心。尤其是一想到米楊充滿才情的繪畫作品和舒適謙和的舉止談吐,他就更加爲他身體上的缺陷深感痛惜。然而,當宋懷濤追趕上去、向他提出施以幫助的建議後,米楊是這麼說的:“懷濤,謝謝你的好心。我還是覺得既然這件事是我自己可以做到的,就不應該對別人養成依賴。不過,我以後也許真的會遇到力不從心的地方,那個時候如果我有需要,一定主動向你開口,好嗎?”

宋懷濤立即放棄了揹他上下樓的念頭。因爲他明白,自己必須尊重他,這纔是關懷朋友的第一步。

這是開學後不久的某個早晨。國畫系大樓內,米楊一如平常那樣正向上爬梯。因爲面朝樓下的方向,在他的視線內,遠遠就看見宋懷濤踩上樓梯、並很快跑至他的跟前。

“米楊,你又比我早一步哦。”他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三樓的最後幾個臺階,氣喘吁吁地和米楊打招呼道。今早他起得有些晚,眼看將要遲到,便一路穿過操場、走了捷徑趕到教學樓。九月末南方的天氣還挺熱,因此他這一趟跑下來已是大汗淋漓。

“呵呵,”米楊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齒。“本來是想等你一起走,結果一看離上課只剩十分鐘了,我就沒再等下去。”宋懷濤的寢室在二樓,米楊特地上去的話畢竟不方便。

“你說我這人怎麼總也睡不夠呢?呵,還好沒遲到。”宋懷濤輕敲了兩下自己的後腦勺,表示對自己的嗜睡也頗感無奈。

“嗯,那快走吧。”第一節素描的課室就在這一層,他已爬完了所有臺階。在平地上前行,對米楊來說已毫不吃力。

“真不用幫忙?”宋懷濤習慣性地問了一句。

米楊停下,擡腕看了看錶:“不用。”他邊向前挪步邊笑道:“再說,你揹着我走的結果一定是我們倆都遲到。”

“也是啊,我看你每次行動反而比我還快一點呢!哈哈!”宋懷濤毫無顧忌地跟着米楊大笑起來。兩人的笑聲豁然而爽朗,如同這個早晨、從樓梯轉角的窗戶照進走廊的那一束陽光。

美院的宿舍管理施行“男女有別”、“不同對待”:男生若無特殊理由,任何時段的都禁止出入女生宿舍,女生在晚上六點前則可去男生宿舍做客。米楊的身體狀況一目瞭然、宿舍管理員又確定了米蘭和他的親屬關係,所以任何時間只要她到男生宿舍來,都不會受到阻攔。米蘭來米楊這兒主要是爲給他送飯。尤其是中午那頓,所有學生都是那個飯點,人多擁擠,米楊坐着輪椅去排隊實在很不方便。

宋懷濤曾向她提出自己願效舉手之勞。米蘭婉拒。她覺得事情雖小,可畢竟不是一次兩次便了,長此以往總不好一直麻煩人家。之後二人在食堂排隊時接連碰上,過了三四天,不知怎的就自自然然地演變爲米蘭和宋懷濤在食堂打完飯、一同去米楊寢室進餐的局面了。

今日如常。

吃完飯,宋懷濤把調羹放進自己的飯盒,正要蓋上蓋子,米蘭伸手來搶:“你還準備這樣帶回去啊?”

“真的不好意思每次都讓你幫忙洗了。”宋懷濤的手握住自己的空飯盒不放,笑着道,“要不今天就我來洗餐具,你和米楊坐着聊會吧。”

“姐、懷濤,怎麼說我纔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你們每天爲我在忙,我才最不好意思呢,我拿進去洗好了。”米楊划動輪椅,從矮櫃上取下一個托盤,平放於殘腿之上,準備把桌上的餐具收在一起。

“還是我去吧。”米蘭把托盤從他腿上端起,利索且不由分說地把桌上的餐具飛快地收在盤中。

開學前她就知道這間宿舍的傢俱等擺設雖經特製,然而房型結構如要調整,必將涉及到隔壁宿舍的格局改變。米楊對韓進遠堅持說:不希望爲了照顧自己過度麻煩校方、附帶還要影響其他同學的住宿質量,因此盥洗室大的格局最終未動,只另外安裝了一個較低位置的洗手檯以便米楊使用;洗澡方面,學校宿舍本來統一砌的就是淋浴池,這對米楊來說倒比浴缸來得省力。最大的不便在於:狹小的盥洗室空間,米楊的輪椅根本進不去。米楊對此只淡言道:“沒關係,這個我可以克服。”

是的,他可以克服。那麼多年了,米楊或者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以手代步的模樣,可米蘭只要見到、想到,心還是會隱隱作痛。她當然希望自己的弟弟生活完全自理,只是有時,一些畫面即使重複一千遍,她依舊不忍心去看。

米蘭洗完餐具從盥洗間出來,差點撞上剛巧走進寢室的韓崢;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慌亂,手上托盤一抖,托盤裡的一把不鏽鋼調羹滑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韓崢的鞋上,甚至還在鞋面上小小地作了個“彈跳”,才叮一聲落到了地板上。

米蘭半眯着眼,心想這真糟糕極了。

韓崢也不吱聲,只站住不動,看她在自己跟前迅速低下身去,撿起歪倒在他腳邊的調羹。

她的斜劉海有些顯長了——上禮拜她就想到要去稍微修剪一下,卻總是忘記。此時劉海和腦後的馬尾辮順勢垂了下來,遮蔽了她右邊的小半張臉。

“對不起。”她說;站起,把凌亂的劉海卡回耳後。

韓崢兀自走向在自己的牀邊,拿過兩個枕頭靠在身後坐下,又隨手拿起本他平日常看的攝影雜誌翻閱。他的臉被雜誌遮擋住大部分,只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來。

“那我先走,你們中午休息休息。”宋懷濤站起來,拿過米蘭手上剛撿起的那柄調羹。

“真不好意思,我重新洗乾淨再給你吧。”

“沒事,我自己回去衝一下就行了。”

“嗯,”米蘭把自己和平時替米揚打飯用的飯盒裝入袋子裡,對宋懷濤說,“我也要回宿舍去休息下,一起走吧。”

“好。米楊、韓崢,我們走了!”宋懷濤雖然覺得韓崢爲人有些刻薄,出於禮貌,走時仍然跟他打了聲招呼。

“嗯。”韓崢隔着雜誌,悶悶地應了一句,擡手“嘩啦”翻過一頁書。

米蘭和宋懷濤離開後,米楊無事可做,看時間離下午的課還有好一會,便手一撐爬上牀,準備小睡片刻,養足精神。

剛合上眼沒一會,耳邊忽然聽到韓崢說話的聲音:“宋懷濤每天都來?”

米楊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在他印象裡,韓崢不是個愛管別人閒事的性子。轉念一想,怕是他不喜歡別人隨便來自己宿舍做客的緣故。——韓崢爲人孤僻,這個理由應該可以成立。

他向他解釋:“不好意思啊,韓崢,我不方便去食堂,我姐給我送飯,懷濤也就一起過來了。”一想到韓崢可能是怕宋懷濤的到來會影響他午休,他特別又加了一句,“他每次就待一會……”

“呵,他還真是……”韓崢話說了一半就沒說下去。手指翻動書頁時,他下意識地略微側過臉來,看見米楊正用不解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忽覺煩悶,合上雜誌,扔回了書桌;跟着躺了下去,臉孔朝牆,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