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葉純感覺到自己身側有個人影略晃了一下,她所熟悉的一股淡淡的氣息令到她心跳加速。她下意識地偏過臉來,手上的炭筆因爲力道未掌控好,“咔”地在紙面上應聲折斷了。“韓崢……”她的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難以聽清。

那是他出院後,他們第一次碰面。

他勉強地淡淡一笑。待架好畫架後,從自己的畫具盒裡取了根削好的炭筆遞給她。

她接過來,道了聲謝,一句話,卻無意間把兩個人的距離驟然拉得疏遠。她望着前方的石膏人像,手中的炭筆停在紙上好幾秒鐘,卻是一筆未畫。

韓崢眼底黯淡的光芒微爍,嘴角閉合着,沉默得像一棵無風時候的樹。忽然,他拉起她的手腕,拖着她向畫室門口走。她夾着炭筆的指尖一鬆,炭筆摔落到了地上,斷成了兩截。

隨後,她像個傻瓜一樣茫然地跟着他來到了外頭走廊的一端。

他站定下來,將她猛地一拉,讓她的身體緊貼住自己,用力擁抱住她。因爲太過貼近,連他自己都快感到窒息。然後,他感覺到體內一股力量在慢慢抽離,摟着她的臂膀開始逐漸僵硬。

葉純感覺到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變化,驚慌失措地看着他。——幾天前他的那次發作足以讓她心有餘悸。

他敏銳地看穿了她的憂慮,朝她搖了搖頭:“不是你想的……”

她反倒一下子沒懂,輕“啊”了一聲,表示不解。

他沒有對此再解釋。驀然間,他悽楚地呵呵笑了起來。

“韓崢,韓崢你……”他的笑容讓她害怕又痛心,她伸出手,試圖去觸摸他的臉龐。

他淡漠、決然地別別開臉去。看着她微帶受傷的表情,他說:“無論怎麼努力,我們都沒辦法回到相處自如的狀態了……”他用手指堵住她微微啓開的雙脣,阻止她向自己辯解。“別騙自己,葉純。我的病……你或許不嫌惡,但你做不到不在乎;你或許想接受,可是你……不要說我的病一發作,就連現在的你——身體都在發抖。”

淚霧在眼眶中瀰漫,她硬是抽着氣沒有讓它們淌出水珠來。

他垂下堵住她嘴脣的手,她痛苦地問:“你的意思是?你要……”她說不出那兩個字。

突然,他再度一手攬緊了她的腰肢,一手托起她的臉頰。她先是睜大了眼睛,睫毛微顫了兩下,像因受驚而掠起的蝴蝶的羽翼。她輕輕闔上了眼皮。

然而他鬆開了她。

她愕然地張開雙眼,眼睜睜看着他的嘴脣從她脣邊移開。他沒有吻她。——從頭至尾,他根本沒有真正碰到她的嘴脣。

“原來真的做不到——我和你都做不到。”他向後退了一步,“你知道自己剛纔的樣子像什麼嗎?”

走廊窗戶透進來的一道陽光橫兀在他倆中間將他們隔開。這光,反而讓他們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臉。

“你緊張、你恐懼、也許有一點期待也說不定,可是你……比起幸福,你更像一個即將帶上手銬腳鐐的囚徒。”他苦笑搖頭,“你的臉上寫着‘犧牲’兩個字,可這好玩嗎?你以爲自己的愛情很偉大?”

她覺得,自己的內心世界像被照了個透視。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軟弱,甚而覺得自己的本質着實卑劣。她連爲自己辯解的能力都沒有。因爲,韓崢將她——抑或可以說是把“潛在的那個她”看得如此透徹、無所遁形!她再也不敢妄言自己能勇敢面對他的疾病,再也沒有信心去想他們的未來。原來,“人性”可以這般自私利己、這般怯懦而醜陋。

她在被錯覺拉長的靜默中,等待着他把最後的決定親口“宣佈”。

韓崢說:“你想分開,我同意。”

她料到了他要“分手”,卻無論如何料不到他用這樣的方式提出。轉而,她明白了他的心思:他這是在維護她一個女孩子的自尊啊。“我們分手吧”和“你想分開,我同意”這兩句的微妙區別,就在於誰是決定分手的那一方。那麼驕傲的韓崢,卻“甘願”自己成爲“被甩”的那一個。

她有一霎那的恍惚和後悔,甚至想,自己也許不應該放棄韓崢。可是,她分明感覺得到,他們的關係走向,已無可挽回。

於是她說:“韓崢,無論怎樣,還是朋友吧?”

“我不知道。”他在認真地問過自己之後,沉吟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一個豁達大度的人。”他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大概還是不能吧。”

和葉純分手後,韓崢變得更加寡言少語。即使在校園或是寢室偶遇到米蘭,他的言辭和眼神也不再如往常那般犀利。米楊發現,自己比韓崢還在戀愛時、更少見得到他了。他經常都不在宿舍,週末也不回家。米楊不知他成天在哪裡待着——是畫室、校園還是別的什麼所在。他心裡擔心他,卻不好多問。

一晃元旦快到了。林姨打電話來說,讓三個孩子都回家過節。——韓進遠多半是知道,對韓崢來說,他身爲父親的威嚴,只怕還抵不過林姨的一句話,對林姨的懇求,韓崢通常不會駁她的面子。

回去的前一晚,米蘭猶豫了半天,還是給韓進遠撥了通電話,把韓崢和葉純的事告訴了他。

“這就是我一開始擔心的……”韓進遠在電話那頭道,“謝謝你告訴我。唉,我要想想,該怎麼讓他開心些。”

米蘭打這通電話原也是給韓進遠“交個底”的意思。她是怕他因太想關心兒子的感情問題而忍不住詢問過深,令本已身心俱疲又對父親懷有抗拒的韓崢反感,與其讓韓進遠費心去猜、去套話,倒不如提前告訴他結果。

韓進遠說“要想想,該怎麼讓他開心些”,這話讓米蘭傷感無奈:多少次,所有人都希望韓崢能開心些,可是,“開心”兩個字,對韓崢來說總顯得那麼困難。掛斷電話,米蘭的腦袋裡突然生出個念頭:十歲後的韓崢,從來都是既不讓人快活,也不讓自己舒坦的“大傻瓜”。

可這個傻瓜,讓她心疼。——或者這纔是,她對他一忍再忍的原因。

當米蘭姐弟和韓家人圍坐一起吃元旦晚餐的時候,韓崢顯得異乎尋常地平靜。——沒有冷嘲熱諷還在其次,反正以前在飯桌上碰頭,多數時候他也不過就是對她和米楊不理不睬罷了;只是原來的他,連沉默都是透着“尖銳”的,而自從上次發病、尤其是在和葉純分手後,他身上的一些特質像是被驟然抽離了。有時米蘭甚至覺得,這樣一個韓崢,倒不如回到過去處處明着與自己針鋒相對的他來得令自己舒坦些。

“小崢……我有個提議,想聽聽你的想法……”晚餐即將結束之際,韓進遠像是醞釀了很久,終於疙疙瘩瘩地試着把話說出口。

“爸!”韓崢高聲打斷了他,阻止他往下說,像是預感到父親會說什麼他不想提及的話題。他掃視了一眼同桌而坐的米蘭,對方慌張的表情似乎更讓他確定了自己的某種猜測。他對韓進遠搖頭道;“現在不方便談,吃完飯我會去你房裡。”不知爲何,他尤其不樂意在米蘭面前談論那件事,那簡直使他難堪。

“好。”韓進遠並不介意稍後再進行商討,兒子沒有直接回避與他相談,他已夠慶幸。

他們站在一起,兩個人差不多一般高。只是韓崢更瘦削白淨些,他們很久沒這樣特意在房裡面對面交談了。

然後他們隔着一張寬大的橡木書桌坐下,連坐姿都極其相似:身體略朝右邊偏,左腿蹺在右腿上,上身朝前微傾,連雙手放置腿上的位置都有近乎微妙的一致——並不特別舒適的坐姿,只是習慣。

一瞬間,他們彼此眼中都有某種一閃而過的驚詫:很多年了,他們忽略了一些原本就存在的東西,關係變得格外疏離。可就在剛纔,那些與生俱來的相似卻奇異地將這種疏離感淡化了——即使那只是短暫的體驗。可韓崢忽然發現,甭管自己有多排斥父親,自己的的確確是“韓進遠的兒子”。

此時此刻的他忽然凌厲不起來。明明心底還有恨,卻一時像個“馴順”的孩子,靜靜等待父親的“示下”。

“小崢,你還記得章伯伯嗎?”韓崢雖沒答話,但他的神色分明表示他記得章伯伯此人,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他們現在全家都移民英國了,最近聽說他女兒考入皇家美術學院了……你是學西畫的,有沒有想過去國外學習?如果你想的話,爸爸願意支持你。”

韓崢可以猜到父親如此打算的原因,可是突然提出的這個建議,仍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我是覺得,章伯伯是老朋友,你去那裡有人照應,我也放心,若去別處,不是不行,但我總是有些……”韓家遠試探着說。

韓崢平靜地說:“別的地方嗎?……”他的眼睛彷彿略過了眼前的父親,而是盯視着前方某一個虛無的點,“爸,我想聽你說說看,我能去哪兒呢?去哪裡可以不用帶上我那該死的病?去哪裡可以不用帶上我十歲時‘那個晚上’的回憶?如果有,我立馬出發。”

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諷刺韓進遠,不如說是在對自己的人生髮出無奈的低吟。

韓進遠答不上來。過去,韓崢的話常噎到他氣得半死,而今天,他只有單純的心疼和自責。

他的目光流轉,說話間的語氣勉力一振:“我不會走。如果我今天選擇離開這裡,那麼明天、後天都可能被逼去別的地方。因爲這輩子的每一天,我都可能因爲癲癇這個病惹人嫌棄,總不能每回都一走了之。所以,我乾脆不要逃。”他決然地說。

韓進遠半眯起眼打量着自己的兒子,除了對他內心的痛苦感同身受,更多的是暗暗的欽佩讚賞——兒子或許身體病弱,稚氣未脫,可已經分明長成了一個有骨氣、有思想的男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