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煊王府會客廳,孟天琰一行人向孟元珩辭行。
主座上,孟元珩緊挨着沈千沫而坐,抓着身邊女子的手,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的擡眼打量着坐於下首的孟天琰和柳文笙二人。
風澤是此次孟天琰出使靖州的隨行侍衛統領,因此早早便以須調派安排侍衛之由先行告退。
既已親眼確認了沈千沫平安無恙,而自己的心意也已經向她表明,他此行的目的便已達到。雖然心中絕望,卻已無遺憾。
既然今生無望,又何必無謂相見。
低頭輕抿了一口茶,孟元珩扯了扯脣角,淡然出聲道:“七王爺欲言又止,可是皇上又有什麼旨意要宣佈嗎?”
孟天琰也不是笨蛋,自然聽出了孟元珩話中的嘲諷之意,他努力穩了一下神色,消除面上幾分尷尬之意,拱手說道:“王爺請見諒,本王也只是奉命而來,傳達皇上的意思。想必王爺也聽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請王爺即刻回京。雖然之前所下的聖旨已無法撤回,但是皇上承諾回京之後定會恢復王爺的爵位。”
孟天琰真的只是在一五一十的傳達孟天珝的意思,別的話他什麼都不想多說,或者說他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而柳文笙今日則像是換了一個人,坐在孟天琰下首,雖臉色難看卻是一言不發。
只因今日的孟元珩不同尋常,讓他二人明顯感覺到了幾分危險的氣息。
這個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的男子,一身天青色衣衫冷肅內斂,而兩日前還是漆黑如墨的長髮,今日卻已變成滿頭銀絲,隨意紮起,披於肩後。他的眼神雖然很是平靜,面色也極爲淡然,可是這種平靜倒更像是一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感覺,愈加讓人觸目驚心。
這是他二人第一次見到孟元珩滿頭白髮的樣子。現在他們才確認了,煊王爲了煊王妃一夜白頭之事果然不假。
孟天琰小孟元珩幾歲,在他的印象中,少年時代的孟元珩風姿絕世,明媚張揚,傲視一切,讓人仰望,一直都是周圍所有人誇讚豔羨的對象,也是那時的他努力追趕的榜樣。可是如今,在他眼前的這個男子,昔日肆意張揚的眼眸中卻只剩下冰冷的寒意,清瘦冷峻的容顏配上那一頭白髮,則更是讓人心中生寒。
不知爲何,孟天琰總覺得今日的孟元珩,似乎比兩日前初見時更多了幾分肅殺之意。
他知道,西北絕不是可以久留之地。如今既已將皇上的意思傳達給了孟元珩,此行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恢復本王的爵位?”孟元珩嘴角輕扯,不屑一笑,說道:“皇上的意思本王聽明白了,可惜??怕是不能如皇上所願。”
孟天琰心中一沉。孟元珩這是鐵了心要和朝廷鬧翻了?
他正待開口,卻被孟元珩擡手製止。清冷的眸光鋒芒如刃,他注視着孟天琰,一字一句的說道:“請七王爺回去轉告皇上,皇上之前對煊王府和孟家軍的所作所爲,本王和孟家軍所有將士都將銘記於心。就算本王願意冒險相信皇上一回,只怕孟家軍的將士也不會答應。”
孟天琰顯然對於七年前那件事並不知情,但是他卻明顯感受到了孟元珩身上瞬間散發出的凌厲殺氣。他心中一顫,嚥了一口唾沫,艱難開口道:“王爺何必如此決絕,煊王府歷代忠君愛國,爲大晟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若是王爺對朝廷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大可以告知本王,本王定會向皇上轉呈,萬事都可以商量。”
“商量?”孟元珩抓着沈千沫的手一緊,低沉的嗓音更見冰冷。“如今怕是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了。不過七王爺的好意,本王心領。本王可以在此承諾,只要孟家軍在西北一日,北狄和西涼的大軍必不會從西北入侵大晟。”
聞言,孟天琰卻是暗自苦笑。這是自然,只要孟家軍在西北,北狄和西涼又怎能輕易有機會突破西北防線入侵大晟。可是西南呢,東北呢,大晟在這兩處邊境的防線依然薄弱,雖然比起西北,北狄和西涼通過西南和東北兩地入侵大晟,路線是迂迴曲折了一些,可是若是他們有心侵犯,還不是照樣可以得逞。
他神情沉重的看着孟元珩,問道:“王爺是否心意已決?”
孟元珩淡然迴應道:“本王也只是想給孟家軍和妻兒一條活路。若是本王不這麼做,恐怕將來九泉之下亦無顏再見父王和煊王府歷代先祖。”
孟天琰沉默良久,終於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本王也無話可說。如今皇上的旨意已經傳到,本王也不再打擾,就此告辭。”
孟元珩自然也不會留他們,淡淡吩咐了一聲嚴漠,讓他通知靖州城新任太守喬遠送他們出城。
目送他二人離去的背影,沈千沫轉頭對孟元珩說道:“根據剛纔孟天琰和柳文笙的反應,他二人應該不知道榮雲鶴來靖州秘密行刺之事。”
前世,她曾經修習過幾年的心理學,雖說夠不上讀心神探的水準,可是也略懂一些微表情辨別之法。微表情是一個人內心想法最忠實的呈現,是瞭解一個人內心真實想法的最準確線索。
而根據她剛纔對孟天琰和柳文笙二人的觀察,顯然他二人的神色並無明顯異常。
雲翳手上摺扇輕敲,搖頭道:“這個孟天珝簡直不是人,一面派孟天琰他們來靖州勸你回京,一面卻派榮雲鶴暗中行刺,那孟天琰可是他的親弟弟,難道他就不怕孟天琰死在靖州城回不去嗎?”
沈千沫淡淡一笑。這個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在他的眼裡,除了他自己,其他所有人都是炮灰,是被他利用的對象。顯然孟天珝就是這種人。
聽雲翳提起孟天珝,沈千沫感受到坐在身邊的男子瞬間渾身散發出的危險殺氣,她轉頭看他,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輕喚了一聲:“阿珩。”
雲翳看了孟元珩一眼,想起七年前那件事也是滿腔悲憤。“王爺方纔爲何如此輕易就放孟天琰回去,皇家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扣他在西北讓他吃點苦頭也好。”
“孟天琰雖然成不了什麼氣候,可要是打定主意給孟天珝找點麻煩使點絆子,也夠他受的了。”孟元珩在沈千沫的安撫下漸漸平和下來,他靠在沈千沫肩上,淡淡說道:“你說要是孟天琰知道了孟天珝在派他來靖州的同時還秘密派了殺手來行刺本王,他會作何感想呢?”
雲翳聞言,摺扇往手掌上一拍,嘿嘿笑了兩聲,“照我看,孟天珝被衆叛親離也是早晚的事兒了。”
沈千沫轉頭看向孟元珩,輕聲道:“你原本就打算放他們回去?”
孟元珩靠在沈千沫肩上,冷哼了一聲,淡淡說道:“孟天珝不是很想讓本王丟臉嗎,本王放他們回去,也好早日給他這個機會。”
半個月後,當孟天琰一行人回到京城的同時,派去京城接人的暗衛也回到了靖州城,一同帶回的除了之前一直留守在盛京煊王府的下人侍衛之外,國公府這邊卻只來了徐嬤嬤、徐慶舟一家人,以及風荷院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幾個丫鬟婆子。
孟天珝雖然下旨褫奪了孟元珩的爵位,但卻還沒敢光明正大的抄了煊王府。不過爲安全起見,沐總管當初被調來西北之時已經將王府中重要物品全部轉移,因此盛京的煊王府其實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和重要的人了,如今更是已成一座空府。
而對於國公府這邊的反應,沈千沫也早在意料之中。
在煊王府暗衛的打探下,這些日子以來對於沈易安的所作所爲,她自然清楚的很。
自她墜崖失蹤後,沈國公府便將她視爲已死之人,就差爲她公開辦喪事了。如今孟元珩佔據着西北,成了世人眼中的亂臣賊子,沈易安更是恨不得沒生過她這個女兒。據說他早已上書孟天珝,聲稱已經和她斷絕了父女關係。
好在她並不是原主,所以得知這個消息時,心裡也沒那麼難受,只是暗自感嘆了一句,原來有時候親情比人情更加涼薄。
看着眼前略有些消瘦的徐嬤嬤,沈千沫歉疚的說道:“徐嬤嬤,這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徐嬤嬤自打見到沈千沫開始便已是老淚縱橫,她擦了擦臉,上前拉住沈千沫的手,笑中帶淚的說道:“小姐說的是什麼話,能夠有機會來這裡伺候小姐和小世子,老奴高興還來不及。小姐這幾個月下來經歷了什麼事情老奴在京城都聽說了,可惜離得太遠,老奴什麼忙都幫不上……”
說着說着,想起自家小姐這些日子吃的這許多苦,徐嬤嬤的眼淚又下來了。
旁邊綠竹也是拉着徐嬤嬤的胳膊,連連抹淚。身後幾個丫鬟婆子受到感染,均是紅了眼眶。
沈千沫淺笑道:“咱們主僕重逢應該高興纔是,一個個的怎麼都哭上了,快把眼淚擦擦,別讓人笑話了。”
“對對對……”徐嬤嬤扯起衣袖抹了抹眼淚,笑着說道:“小姐吉人天相,如今不僅平安回來,還懷了小世子,這真是天大的喜事,若是夫人還在人世,不知會有多高興……”
想起早逝的謝芸,徐嬤嬤忍不住又抹起淚來。
沈千沫無奈的苦笑了一下。徐嬤嬤和綠竹什麼都好,就是這個愛掉眼淚的毛病,讓她有時候很是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