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它……她們相處的，還愉快嗎？托馬斯。”
“我也不太確定。
但，如你所見，在‘天堂鎮’這裡，別無他法，一切也只好便宜從事。”
說這些話的時候，目送Alice的窈窕身形消失在門口，方然倒挺坦然，並沒因爲兩個朝夕相伴的仿真人被Emily發現，而有一絲的緊張不安，他知道，大約從半年前開始，身在夏洛特研發中心的女友也得到了大致彷彿的服務。
當然，那邊的一具仿真人，賬也是記在托馬斯的名下。
仿真人的出現，不知不覺，已經成爲聯邦頂層、乃至奴隸與奴僕生活的一部分，最近兩三年來的採購價一直在降，背後反映的，則是仿真人的需求量，從五年前新一代產品誕生時的不到1，000，暴增至今天的每年1，000，000。
在三億人口的聯邦，考慮到其中的大多數民衆，生活無着，根本無力負擔昂貴的仿真人之開銷。
仿真人的潛在買家，也就是迄今爲止還掌控有生產資料、或者有被僱傭價值的頂層、奴隸與奴僕這三個羣體，不僅如此，應用層面的科技進步，又極大程度的壓縮了奴僕的生存空間，一小部分IT從業者也因此而失業，現如今，仍然有強大支付能力的聯邦頂層、與（暫時）爲其效命的勞動者，數量甚至還不到區區兩百萬。
兩百萬人，掌控一個偌大的聯邦，對仿真人的需求每年超過一百萬，這是很驚人的數目。
拋開小概率的故障報廢，再除去一部分人會有的各種怪癖，每年進入聯邦社會的上百萬仿真人，其中百分之九十四都是女性外形，可想而知，從頂層到奴隸中的不少人，都在大量採購仿真人，以圖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糜爛生活。
這種糜爛，單從傳統道德的角度出發，卻又一點都無可指摘，只是令見者不快。
然而細細想來，仿真人，終究是一臺臺外觀亂真的機器，隨着時間的推移，這樣的東西在聯邦社會中越來越多，真正的人，則必然隨着窮困潦倒民衆的大量死亡、和持續走低的年度生育率而越來越少。
假以時日，這樣的社會，這樣的人類世界，會演變成一副什麼樣的情形；
是會有如天堂，還是活似地獄。
久遠的未來，與現實之間，橫亙着一道名爲蓋亞大戰的天塹，方然現在沒工夫去想太多，只是挺沒情商的詢問Emily，和仿真人相處的怎麼樣。
這種問題，對一個年輕女人而言，是難以啓齒，Emily也選擇岔開話題。
只在午餐後，應托馬斯*安生的邀請，一起穿上厚重的冬衣出門，在建築林立、環境優美，仿真人不時進入視野，卻就是見不到一個同類的天堂鎮裡散步，三十歲的女子才試探性的告訴他，有時候，自己覺得這樣也還不錯。
“看到Tomy，就好像看到了你，說真的，有時候‘他’還會比你更體貼一點。
至少，托馬斯，你在夏洛特的時候太忙，不僅沒時間幫我做家務，也很少出門，這些Tomy都可以陪我一起做，感覺……還挺微妙的。”
做家務，這種事早就有家政機器人，但方然沒開口反駁，他知道，生活的感受、意義，對每一個人而言都不盡相同，追尋永生的自己一概將其視爲浪費時間、浪費生命，卻不見得Emily也會這樣想。
想一想生活的意義，又是什麼；
難道蓋亞上的每一個人，都得追尋永生，否則便此生虛度了嗎。
曾幾何時，還年輕的方然，肯定會這樣想。
在他眼中，一切對追尋無限長生命沒有助益的活動，都是懈怠，都是逃避，是對命運低頭的自暴自棄。
可是現在，經歷過的這一切，和註定將要經歷的更多，都讓他不再如此斬釘截鐵，毫不猶豫的認爲自己一定站在真理這邊。
退一步講，哪怕自己是與真理在一起，那又如何，誰也沒有規定，人的一生必須循規蹈矩、諸事都完美到無暇，面對艱難到無法想象、最終只有一個人能勝出的永生之路，又怎能苛求每一個蓋亞的匆匆過客，都竭盡全力去追求。
即便自己，幼年時就篤定了不惜一切的信念，也未能知前路等待着的，會是永生，還是完全而徹底的失敗。
越是這樣想，宿命感就來的越強烈，令方然艱於呼吸。
這一切，爲永生而鋪墊的所有艱難險阻，真的值得嗎，還是任何文明，任何智慧生物都早晚會陷入的終局，此時此刻，他甚至會有一點懷疑，近三十年來走過的路，究竟是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自我選擇，還是植根於身體、細胞、基因乃至微觀粒子層面的，那不受一切主觀意志影響的客觀規律。
寒風中，步履漸漸變得沉重，耳邊傳來Emily的艱難喘息。
擡頭望去，只見天地間一片蒼茫，遠處建築的輪廓，漸漸隱沒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之中。
田納西罕有的大雪紛飛，在冬季的天堂鎮，經常見到。
或許是對這一切略感新奇，又或者是，珍惜與戀人相處的短暫時光，裹緊大衣的女子挽起托馬斯的臂膀，跟隨着他，在白茫茫的小鎮上踏雪而行，直到穿過一條條街道，繞過偌大建築，登上聳立的信號塔，倚靠欄杆俯瞰着飄搖的小鎮雪景。
世界，這就是了嗎，下雪的景象已見過不知多少次，但……
從未有這種感覺，如此真實，如此虛幻，是這樣的尋常，卻又是那樣的彌足珍貴。
眼前，雪花隨風飄舞，天堂鎮的街道，建築，從近到遠的目之所及，全都染上了一層白色，輪廓漸漸模糊，漸漸的看不真切。
眼前的這一切，寂然無聲，讓佇立的年輕人內心觸動。
自己，從未像此時此刻的現在這樣，意識到世界之大，會讓人顯得多麼渺小；
生而爲人的一切憧憬，希望，痛苦和追求，在大自然的風霜雨雪面前，又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腳下的路，將會是怎樣的漫長，漫長到此生以來所經歷的一切，直到席捲世界的浩劫，都只是短暫的序章，是時間這條無盡的浩蕩長河中，一朵稍縱即逝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