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光看的分明。那老者的眼瞼突然啓開,一雙眼瞳藍如汪洋,放射出兩道若有形質的藍色劍芒,自上而下,直接刺在蠟黃臉頭頂虛空的幻影身上。
蠟黃臉通靈而出的閻摩羅王,幻影凝實,在陰晦黯淡的山谷之間,但見它凜然不動,任由劍芒刺入胸膛。
蓬!
突然一聲驚爆,蠟黃臉腳踏大地,狠狠一跺!
只見他背後的那道詭異幻影,數十隻胳膊揮舞生風,手掌連連拍向周遭天地,一道道赤紅匹練,鞭笞在無數塊山石上。
從山崖滾落而下的山石,砰然四裂,一個呼吸,便全部化爲齏粉。
氣浪澎湃,煙塵層疊。
即便是身處藍色光罩內的呂光,也是身臨其境的感覺到了外邊的巨大動靜。
“呼!好厲害啊。”
呂光忍不住脫口感慨,被這一直未動的蠟黃臉給深深震驚了。
山石應聲而碎,兩側山峰也不再震動驚顫,是以由山峰滾落而下的岩石,便隨即中斷,好像洪水泄閘,在此一刻,突然是關閉了閘門。
天幕虛空中的那位老者,雙眉急速顫動,頓時藍芒一閃,然後就向更高的天上遁去,躲開了那抹向他擊來的紅光。
紅光通天,山谷立刻一亮。
炸響震天,岩石隨之崩裂。
“不好,這臭道人隱藏了實力境界!”金童一臉驚惶,口中疾呼,“玉女,我支撐不住了!”
話音剛落,呂光就看見罩在周身虛空的藍色光罩,頓然裂開一道細紋,隨後那細紋越加粗寬,砰的一聲,光罩猶如玻璃落地,倏然化爲一片片光幕,消失在山谷中。
呂光眼見此景,不禁心中一震。
幸虧現在沒有滾滾而至的山石了,這光幕像是一個保護罩,可能是在受到了蠟黃臉的攻擊,所以金童才支持不住了。
“哼!”
玉女冷哼一聲,小手輕揚,紅袖拂動,猛然從中灑出星星點點的粉末。
粉末乍一出現,虛空上的那個老者,隨之張口噴出一道藍色電芒,爾後只聽得一聲聲炸響,粉末就馬上閃現出閃電纔會擁有的光亮。
亮光突現,立時又罩在呂光他們頭頂上。
忽然之間,呂光只覺頭前一閃,一圈璀璨晶瑩的藍光,隨即把他緊緊的包裹住了。
這種景象,使他更加確定了先前的猜測,呂光心中暗想,這光罩必定是保護金童玉女本身的一種道法。
……
蠟黃臉立在遠處,遙遙相望,看見此景。
他面無血色的臉容,隨之‘唰’的一變,變得越來越猙獰可怖。
蠟黃臉擡手一指,怒聲喝道:“我不想跟你們長生殿結仇生怨!莫要以爲剛纔我是怕了你們,現在你們也看到了我的實力,只要你們交出這書生。一切好說!”
藍芒形似一柄柄三尺長刀,砍在抓着呂光的那道幻影之手上。
噗!
宛如廚刀剁在豬肉身上所發出的鈍音,但見那尊幻影痛嚎一聲,一條條手臂頓時被藍芒砍成兩段,轉眼化爲一圈圈紅色光暈,消失無蹤。
呂光臉上不顯絲毫恐慌,他跌倒在地,獲得自由,趕緊向後閃去。
玉女與蠟黃臉一觸即分,二者相持對立。
金童向後一退,站在呂光與天嬋身前,小小的身子,威風凜凜,一身藍衣,無風自動。
“等我們解決此人,再走。”
背手而立的金童,呂光無法看見他的面容。但從金童陰冷的聲調中,呂光感覺到一絲濃濃的殺氣,在空中飄蕩四散。
玉女回眸望着金童,二者不約而同的點了下頭。
突然,一聲顫音響起,緊隨而來的是一陣煙霧騰空而起,形如冷水灑落在炭灰之上時所發出的聲音和濃煙。
“咳咳~~”周圍充斥的濃煙塵土,遮擋住了呂光視線。
他連連揮動長袖,以期能夠讓眼睛看到前方情景。
不料他纔剛一動作,就陡然覺得呼吸有些不暢起來,當下便忍不住咳出聲來。
片刻之後,煙霧由陣風一吹,隨風飄蕩,倏然散去。
之後金童才露出身影。只見他藍衣飄搖觸空,身影矮小卻站姿直挺,猶如一棵屹立在山峰山上不知歷經了多少歲月的青松巨樹。
風吹塵起,虛空裡陰風不斷,隱隱有呼天搶地的吶喊聲,隨着狂風,向此地疾射而來。
可他仍自巋然不動,站如長鬆,穩如高山!
蠟黃臉擡起衣袖遮住裹挾着塵土的勁風,臉上不由得露出驚駭之色,大聲笑道:“哈哈……這三級道符真是厲害,其內竟然是藏有地界陰兵,看這等陣勢,數量肯定不少。”
“這‘豆兵夜叉符’倒也省事,似我這等修真者,也是能夠掌控,只要依照開啓之法,往後就全然不用自己操心。”
釣魚叟一直冰冷的聲音,此刻竟也是露出了幾絲欣喜之意。
蠟黃臉仰天笑道:“好極好極!《三藏經·地卷》有言:地界護法,有八部教衆,夜叉爲衆生心魔所生,入地界而成鬼靈。生靈心中有鬼,故而亂人心神,恐怖異常,能使人昏沉癲瘋。”
……
泛着青幽綠光的魂海,一望無垠,那絲絲血雨,慢慢觸及到魂海之中。
噗!
呂光只覺自己的魂海,驟然發出一聲顫音。
隨即他再度沉心感應,不禁被出現在念頭中的這個場景給嚇了一跳。只‘見’魂海虛空之上,流轉翻騰着道道青色光暈,如同那日他跟周天澤戰前領悟時,所感悟到的魂海一般無二。
嗤嗤~~~
整個魂海在那絲絲血雨觸及在內後,就突然發出一陣仿似火燒枯木的聲音。
那覆蓋在魂海上空的青幽光暈,也是變得不太純淨,其間隱隱流淌着一絲血紅。
呂光覺得自己魂海中整個流淌的念頭,彷彿被截斷的東流之水,頓時停止不動,毫無生機了。
呂光有心從這種玄妙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然則此刻,他卻是好像一個局外人,一切都身不由己,自己竟然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這一切發生。
念頭停止閃動,魂海不再盪漾,那豈不是意味着自己將要變成一個癡呆傻愣之人?
這由外而內,突然襲來的道道血絲,居然有着如此奇異巨大的能量,使得自己的魂海不受本身心念控制。
呂光心中一凜,心中暗暗着急。
呂光站在原地,寸步難行,這一刻他有一種感覺,似乎只要自己稍有退縮,那在魂海中翻涌延伸的血絲,就會侵佔自己的魂海,控制自身的心神。
這種感覺一閃即過。
但已足夠令呂光認識到這種局面的危險性。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沒有力量,沒有具象的無形戰鬥。
呂光感應着魂海中的諸般變化,沉心其內,指揮着魂海中的念頭,欲要把這骯髒腥臭的血滴,趕出魂海。
呂光身形猛地一震,只覺得浩瀚無邊的魂海,彷彿突然被人搖晃的茶杯一樣,頃刻之間泛起了層層波浪。
嗡~~~~!
呂光陡覺自己的魂海,在經由這巨棒攪弄之後,彷彿像是暴雨如注的夏日傍晚,發出一聲聲驚顫之音。
這根巨大的粗棒,從無到有,由血絲一點點交集而成,矗立在呂光魂海之中,上下無邊無際,虎虎生風。攪動之間使得魂海中產生的念頭漩渦,漆黑一片,遙遙不着邊際。
頭顱脹痛欲死,呂光雙手抱着腦袋,狠狠的敲打着額頭,宛似要把腦顱中的那根血色巨棒,給撬出來。
過了一會兒。
呂光全身的汗毛孔都收縮緊閉了起來,猶似三冬臘月裡冬眠嗜睡的山間狗熊,渾身上下再無一絲生息散出,全身發冷發寒,牙齒上下磕磕碰碰。
呂光咬緊牙關,面容中露出深深的痛苦之色,雙目緊閉,身體猛烈的顫抖不停,轉眼之間,他的臉色就變得蒼白無血了,一副將死模樣!
這一刻,呂光的心念驟然產生了一種迷惘,這種無法看見、只能感覺到的痛苦,令他的心神突然變得澄澈起來。
痛,苦痛!
有時反而是通向冷靜的最好一種方式、一種刺激、一種外因。
魂海中所衍生的那種痛苦,越演越烈,趨於極點,彷彿刀片紮在手掌指甲裡時的此種鑽心之痛。
可是,呂光的心緒卻開始漸漸雲遊物外,不再記掛着這種痛感。
他痛由他痛,我自思緒動!
……
此時此刻,在他魂海之中發生的諸般變故。
呂光就彷彿是一個站在臺下看戲的遊人,不以物喜,不已他悲,完完全全的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種極致之痛,給拋卻在腦後,扔向九霄天外。
呂光只覺自己的思緒竟是慢慢變成了一束陽光,照在山川河海、花草樹木之上。
不由自主的他輕輕放下了抱緊腦袋的雙手,身子也緩緩的卸下了力氣,兩腿彎曲,慢慢的盤坐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無盡黑暗的魂海之中,適才還肉眼可數的血絲,在巨棒的攪拌之下,竟是不過片刻,就變成了密如珠簾的血色瀑布。
黑與紅,呂光沉靜的心神,‘看’到了自己魂海中的場景,那種倍感壓抑的氣氛,逸散着生與死之間的無奈和彷徨。
或許,瞬間之後,這根巨棒就會把自己的魂海給捅一個大窟窿。
魂海中的顏色混沌漆黑,杳無一絲色彩可言。這片空間,等若是一戶深夜裡沒有點燃油燈的小屋。
那根通天徹地的巨棒,轉動的速度依舊未有減緩,而在此時,呂光也習慣了魂海中所發出的脹痛,已然痛的有些麻木了。
沉默,當痛苦也已變得習慣時,那麼死亡也就會在不遠的前方。
但,除了死亡,還有一種名爲“新生”的東西,在支撐着天下世人,邁過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
呂光此時豈非也正在面臨着這樣的局面?
氤氳的血氣,飄蕩懸浮在呂光的魂海之中。
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暗,在他‘眼中’倒映盤桓。
雖然經過自我麻痹暫時忘卻了痛苦,可肉身魂海中所傳出的劇烈疼痛,卻是抹殺不掉,消滅不去的。
還能支持多久?
呂光不知道是在問誰。
細若遊絲的感覺,支撐着呂光沒有睡過去,可是眼皮皺的卻好似田間野地裡的一盤向日葵,心神之念業已變得不再靈動有力。
要死了麼……
似閉非閉的眼眸,已經看不見眼前的絲毫景物了。即便能夠看到,此地也是幻象所設。呂光不再希冀着會有人來救他,只因事前他就知道金童玉女,也是自身難保,破陣不利。
人之將死,在最後一瞬,魂海中的念頭,到底在想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了,宛如所有的一切,都被封印到一個錦盒裡。
一道道念頭,有條不紊的化爲了虛無。
呂光就這麼無可奈何的看着這一切在自己眼前發生,毫無徵兆的來臨,沒有絲毫辦法可以阻擋。
人生在世時,那一道道跳動活躍異常有力的念頭,猶似無數顆珠子,被時間這根無形之線,串聯在一起,最終織就成一掛珠簾。
譁——
就在此刻,珠簾裡那一根根絲線,卻砰然斷開了。
一顆顆發着清瀅瀅亮光的珠子,恍如萬千雨滴,一下子落進了魂海海洋之中,泛起的波瀾,竟是瞬間吞噬了那根兀自攪動不停的血紅巨棒。
呂光‘眼睜睜’的看着所有的珠子,全都一齊掉入魂海之中。
當這些念頭一個個開始潰散消失時,他清楚明悟的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將會走到終點。
呂光只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周身各處,沒有一絲觸感了,眼前金星閃動,耳邊嗡音不斷,魂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記憶畫面全都一一消逝。
不能坐以待斃!
在千鈞一髮之刻,呂光心神一動,伸手一抓,握住了從天而降落往魂海深處中的最後一顆珠子。
這支持他能夠活命到現在的最後一縷念頭,會是什麼呢?
呂光緊緊的握着這顆珠子,持着這縷念頭,生怕它會一不留神從自己掌中溜走。
這一瞬,已是永恆。
呂光就好像童年幼小時,得到耐玩之物後的欣喜模樣。喜悅期冀的心情,蔓延在這最後一縷心念中,把他的心神撐的滿滿的、漲漲的。
究竟是什麼?
攤開手掌,呂光望着這顆猶在散發着青幽之光的珠子,站在魂海岸邊,神情面目一片癡呆。他呆呆的看着,看着珠子上映像着這幅過往許久的記憶畫面。
呂光,他看到了什麼?
不悲不喜,不驚不採。
這一站,恍如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