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呆立許久。
灰袍老者忽然一拍腦袋,神情間露出一層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意思,擡手指向呂光,甕聲甕氣的道:“你就是長生殿之主?”
呂光四顧茫然間,輕聲答道:“是。”
老者點了點頭,褶皺不平的臉上笑意更濃,道:“爲了等你,我連只雞都沒吃好。你說我該怎麼對你啊?”
說罷此言,老者身形一動,雙手成爪,好像老鷹抓小雞似得,猛地把呂光提在空中,隨手向遠處扔去,跟呂光剛纔扔那塊小石頭的情形一模一樣,輕巧萬分。
呂光立刻跌入到湖水之中,他兩手伸在水面上,嘴裡灌進數口湖水,想要開口說半個字,都是無能爲力。
這個怪湖彷彿帶着一種奇異的力量,能夠讓人失去本心。
他憑藉着神竅中的一股魂力,強自支撐着。
此際的蓮鶴湖就好像是一個水杯,左搖右晃間,湖水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不停轉動,而呂光身在漩渦深處,渾身內外、四肢五臟,彷彿被人在用力狠勁的按壓着,按的他全身痠疼疲憊,毫無一絲反手之力。
他恍如一葉處在汪洋大海中的扁舟,隨波逐流,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無助而痛苦的感覺一浪高過一浪的打在呂光心頭。
他已然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軀了。
蓮鶴湖水流如注,霧氣蒸騰,一股股勢不可擋的怪力擠壓着他的身體,拍、揉、刺、扎,湖水彷彿一張恐怖遮天的大手,在他全身各處一痛猛打。
手法變幻莫測,多重多樣。
方圓丈許的潭池上空水氣繚繞,全被濃霧籠罩,外人絕難看清內裡真相,連續不止的旋流中,呂光身體碰撞在水牆上,發出沉悶的重擊聲。
待到呂光身軀流動到潭中之時,湖水轉動的速度又驟然加劇。
他驚慌之下,陡覺身體上發出一陣陣刺痛,仿似有萬千銀針在不停的刺扎着他的身軀,令他痛苦難耐。
“啊!”
淒厲的慘叫,迴盪在山林,驚起飛鳥無數。
呂光的身軀猶如高速旋轉的陀螺,在漩渦裡,仰頭沖天,痛呼大叫。
扎扎扎!
一道道猙獰勢大的水流,眨眼間轉換成一根根鋒利帶尖的銀針,裹挾着閃閃光芒,刺入呂光的全身表皮、四肢百骸、五臟六腑,直達他內心深處,讓他痛不欲生,昏然欲死。
這種痛苦不知最終持續了多久。
只是呂光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逐漸變成了金鐘鐵山,再大的痛楚,也難以令他感到動容。
緩緩地,呂光已痛的麻木,痛的毫無知覺。
“身體好重好重,好想睡覺……睡到大天亮……”
呂光迷迷糊糊,眼瞼重的好像兩座大山。壓的他只想緊緊閉上雙眸,就此長睡不醒。
昏死沉迷間,他只覺胸口那塊冰涼的小石頭,猛地發出一陣迅疾的抖動,隨之由胸口向四肢百骸涌出一種詭異的感覺,心神不住一震。
旋即整個深湖猶如被人抽了一鞭子的犟驢,剎那間風平浪靜,再無一絲響動!
而那適才如撕心裂肺般的痛感,也像潮退一樣,在呂光身上忽的消失不見。
湖水也隨之變得清澈明朗,回覆原貌,漂在潭中的呂光,被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完全震撼住了。
“這深湖……好生古怪。”
清醒過來的呂光,被湖水嗆的連連咳嗽,從嘴中吐出幾口湖水,長長的吸了口氣,神色中露出極深的詫異。他死也不會忘記先前那痛苦萬分、頻臨死亡的一刻,更忘不了胸間那塊石頭突然急速顫抖的一瞬。
在那一瞬間,他感到一股清涼澎湃的力量,籠罩在全身之上,充斥在心間,令他蒙塵昏沉的心靈,頓而開明清醒。
“是通靈寶玉的緣故?”
呂光心神驚異,暗自沉吟。
他緩緩游到潭邊,張開雙手按在地上,身體一縱,嘩啦一響,從這看似溫和平靜的湖水中躍起,回到了草地上。呂光盤腿而坐,頭髮溼漉漉的,面頰上不斷有水珠滴在草尖上,衣衫不整,露出黝黑的皮肉,眼神充滿疑問的望着站在遠處那位衣衫髒污的老者。
那老者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來到呂光面前,面上覆蓋着一層歡喜之意,神色中流露的是深深的自傲之色。
呂光呆坐不動。
老者看到呂光絲毫沒有動作,一副氣壞的樣子,從草地上一蹦三尺高,大聲喝道:“臭小子,我讓你進潭中天行者鍛鍊。末了,這點小要求,你都不滿足我?!”
蓮鶴湖清澄潔淨,碧藍無瑕,從高處俯視,宛似一塊上好的翡翠,鑲刻在青翠的山林裡。
一老一少,一站一坐,在潭邊出語交談。
“天行者?”
呂光蹭的站起身來,看着老者,眼睛裡不禁露出訝然之色。老者四面張望,彷彿在尋找什麼。待眼中映入那池碧藍的湖水後,他才懊惱的拍了拍腦袋,道:“吶,這湖水有強行讓你得到天行者神通的效用,更能讓道人生機盎然,魂力無限。”這番話他說的異常熟練,像是已經重複了成百上千遍。
呂光眼睛一亮,喜上眉梢,他剛從深湖中驚魂而出,脫險不久,還未曾察覺到發生在身體內外的某些變化。聽到老者之言,當下他立刻全身用力,往日軟綿無力的雙手,此刻握緊成拳後,似乎只要一拳擊出,就能碎石斷金。
平時隱隱作痛的五臟六腑,此時也再無一絲隱患痛感。呂光只覺自己的身體好似從內到外都被徹徹底底的清洗了一遍,一種聖潔浩瀚的力量,在他體內滾滾流動。
“我的身體……果然恢復如初了……經過天行者,還晉升到了天行者第八層……”
“臭小子,傻笑夠了沒有?”老者看着呂光神色中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一臉厭惡極不耐煩的破口說道,“快進城給我買吃的去!”
大夢初醒人不覺,被老者從遐思幻想中拉回現實的呂光,半天才回過神來,只因他已清楚的感覺到,這不是一場夢。
諸多疑問盤旋籠罩在心田,但呂光沒有發問,而是從地上迅速的撿起自己隨身攜帶的長弓箭筒,整理背好。三步並作兩步,他的身體裡像是有着用之不竭的體力,快若電芒的向遠處遁去,不一會兒就人影渺然,不見蹤跡。
“臭小子,跑得倒快。”老者搖搖頭道,眼神清明如炬,跟剛纔他那瘋癲玩笑的模樣,截然不同,擡腳走到蓮鶴湖邊,彎腰捧起一手湖水,似乎是覺察到了湖水有什麼奇怪之處,目光裡倏然閃現出一抹異色。
“這水……爲何感覺不到靈氣的存在了?!”
說着他望向呂光遠走的軌跡,神色一片凝然,呂光拔步如飛,只覺體內在源源不斷的爲他的奔跑前行提供着力量,心情也開懷闊朗起來,腦海中不禁又回想起當日呂少寒夥同外賊對他們一行人的伏擊之景。
若非那日呂光果斷對百草園弟子進行反擊,恐怕就不止是宗家的幾名弟子喪命身死了。
想到這裡,呂光的心霍然又緊繃起來。須知呂少寒乃是宗子的嫡長子,若非如此,今日在宗祠殿中,他又何必緘默不語,對當時情形隱瞞真相。
“可惜無憑無證,恐怕那幾名分家弟子爲了自身前程性命,也不敢出言指證於他。不過此際我力量提升,那一箭之仇,不愁找不到機會加倍奉還!”
呂光眼神中露出了冷意,對未來如何報復呂少寒、擊殺百草園弟子,已隱隱有了計劃。
山林老樹盤根,枝繁葉茂。爲了節約時間,呂光所走的是一條回城的羊腸小徑,鮮有人跡。這還是他小時候與瓶姐捉迷藏時,無意中發現的。
正當他剛離開蓮鶴湖不遠時,只見在山林影影綽綽的雜草高樹裡,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在緩慢行走。呂光的視力已跟往時不可同日而語,這時他目光銳利,遠隔數十丈,便把前方看的是一清二白。
一、二、三、四。呂光默默心念,他觀察真切,一共是四個身材高大的彪形大漢。
“咦?他們的衣着打扮,跟那日偷襲而來的百草園弟子毫髮不爽!”呂光將身體隱藏在一棵老樹背後,待得看清了那些人的面貌裝扮後,不由得心中亢奮起來,心說正要對付百草園弟子,卻不想在這人跡罕至的山林裡便遇到了幾個。
真是瞌睡遞枕頭,雪中來送碳。興奮過後,呂光也感覺到一絲危機的臨近。玉翎山南麓的百草園弟子,爲何會來到此處,他們又有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知己知彼,對任何敵人都不可掉以輕心,才能百戰不殆。雖然呂光此刻已經身體恢復,以他天行者第八層的能力,對付幾個尋常百草園弟子,自是不在話下,可爲了保險起見,他仍是步履輕盈,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們身後,以便暗暗觀察這些人究竟要做什麼。
呂光拉緊背上的長弓,形似一隻夜間捕捉老鼠的家貓,身形弓起,步伐穩健,始終與前方那些人保持在一定距離內。
跟了片刻,那些人開始對話交流,似乎在因何而爭執。
呂光緊走兩步,離他們稍近丈餘,臥倒在不遠的灌木叢中。虧得他們說話聲音不是太小,否則即便呂光再耳朵聰靈,也是聽不到的。
“豹子你說二當家的派咱們進入呂水城打探形勢,這不是瞎大娘找燈,白瞎嘛!”
“你懂個屁!這是扮豬吃虎知道不?咱們四個五大三粗,找人問話,他們才更不會放在心上。要不說你叫傻強呢,也不動動腦子。”名爲豹子的壯漢,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齜牙咧嘴的說道。
“欺負傻強沒腦子……這女娃要不豹子你來背。”一個陰聲怪氣的聲音隨即響起,“武大,你是頭,說說是這個理兒吧?”
呂光聽在耳中,趴在草地上的身軀猛地一動,草葉旋即簌簌響動。在平靜的山林裡這聲音一經發出,是那麼的惹人耳目,動人心絃。
四人顯然已是聽到這聲響音,腳步立刻停下,目光一轉,盯着呂光所在之處,一齊發聲,道:“誰?”
武大暗暗給了另外三人一個眼神。他輕輕邁動腳步,向前走去,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橫在胸前。另外三人心領神會,剛纔那吊兒郎當的模樣,瞬時褪去,轉而換上一臉陰霾狠辣之色,各自全神貫注心懷戒備的站在原處。
呂光耳朵顫動,聽着腳步聲,眼睛微微瞄向斜上方,赫然看到有一個手持匕首的大漢正在逐漸靠近他。此刻他沒有多少緊張,剛纔聽聞這四人正商量如何混入呂家,未曾注意下發出響聲,驚動了他們。但呂光早已非是昨日的病秧子。
他抱頭縮身,身軀凝成一團,只等那靠近之人一經出現,就奮然還擊。
武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信不會聽錯,這草叢之內,定然藏匿有人。
武大並非無能之輩,常人大多會被他壯碩高大的身軀騙過,以爲他心直口快,殊不知,他的心思極爲細膩。若非如此,他又怎能擔當這刺探敵情的重要任務。他橫刀在手,左手屈指成爪,低頭向綠油油的草叢裡看去,神色一冷,反手握刀,擡起胳膊,就向草叢大力刺去!
“砰!”
電光火石間,呂光雙手拍地,翻身上縱,如一道亮光即閃而過,撞入武大懷中。
呂光雙拳如追星趕月一般,先後擊打在大漢的胸口之上,從背後快速抽出一根羽箭,扎進大漢心窩。武大周身猛震,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滾熱的鮮血來,血珠落在青草地上,染得草葉泛成一片紫紅。
武大的身軀,蓬的倒向地上,手中匕首,落在身旁,他覺得自己的胸骨已經裂開了。在與呂光的一個照面下,他竟然連一點還擊之力都沒有。他臨死時的眼神充滿了愕然與驚恐。
呂光氣不喘身不動,天行者第八層的境界,與這些尋常拳腳功夫相比,無異於天壤之別,優勢明顯。看着倒在地上的武大,呂光淡淡的道:“要殺人前,最好知道自己要殺的是什麼人。”
另外三個壯漢神情驚悚,呆在原地,眼見在一息之間,自己一方的主心骨就轟然倒地不起,氣絕身亡,等到呂光話音落下,他們才醒悟過來,緊咬着一口黃牙,擡腿就跑。
三人在面對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刻,選擇竟是出人的一致。
只因他們都是人,都是平常殺人不眨眼的人!只有在殺人時看過死人貪戀不捨、恐懼害怕的目光後,他們才知道死亡所能帶給人的驚懼是有多麼的深邃,他們三人毫無疑問,都見慣了那種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