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光五指張開,輕輕合攏。每片玉石皆是指甲蓋大小,緊緊貼在掌心。他用力一攥,玉石便如泥牛入海,旋即消失不見!
呂光心生詫異,攤開手掌。只見掌心蹦竄着綠瑩瑩的光芒,好似池塘蝌蚪,動作迅捷,速度奇快的由掌心向上臂游去。
黑暗之中,人皮之下。一點點璀璨青幽的綠光,織造出一緞華麗的絲帶,這根絲帶簡直就是爲了少女那纖纖柳腰而生。
“啊~~!”美麗的背後往往伴隨着陣痛,當玉石狠狠鑽入呂光手掌中後,他的整隻胳膊似乎被萬千銀針猛然扎入,疼痛難忍,苦不堪言。當身體難以承受痛苦之時,唯有把疼痛凝結成音節,咆哮而出。呂光正要撐起身來,手掌一痛,哧的一聲,卻是一片鋒利如刀的玉石擦破了他的手背,血液一滴滴流在木板上。
呂光這一夜,所經歷的事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現下,他已經頗有些處變不驚的意味了,本身他處事謹慎,鮮有大驚小怪之時,故‘看’到自己腦海中有這樣一個嬰孩時,心神也無太大波動。
呂光細細觀瞧,越看越覺這嬰兒面熟如斯。恍然大悟,原來竟是自己面目!
嬰兒一尺有餘,與他兒時形貌畢肖,一模一樣。四肢軀幹,更是與尋常嬰孩一般無異。
極目遠觀,這嬰兒眼泛精光,白皮細肉,煞是可愛。
這是什麼?
呂光心中的疑問,無人再爲他解答。
那嬰兒在剛纔睜眼看到下方的呂光之後,卻轉而閉眼酣睡起來,憨態可掬,惹人憐愛。十七根金線此時已經變成一條,呂光雙手緊抓金線下端,另一端繫着一個‘自己’。
捨去,放下,到底該怎麼去做呢?
在此間隙,呂光驟然想起兒時,母親帶他去京城郊外,春遊放風箏的時候。
“慢些跑,小心風箏斷了。”清脆悅耳的聲音,滿含慈愛。
風突然急了,呂光嬌小的身體,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手中的風箏,如斷線木偶,再也不受控制,轉眼便飛至高空,變成雲中的一抹黑點。
呂光趴倒在地,手中還緊緊攥着一縷線繩,他仰頭看着在空中漸行漸遠的風箏,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
“莫要啼哭,這風箏斷了,才能飛的更高。你要爲它高興纔是。”
斷線的風箏,飛向高空,自由自在,隨風而動。
放手!
捨得,有舍方有得,欲得先需舍。
呂光想至此處,慢慢鬆開手中的金線,頓時閃出一道耀眼的黃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當光芒消失,他睜開眼眸之時,“相公悟性頗高,可喜可賀。”陰姬娘娘說罷,彎下腰來,露出俏麗的笑容,道:“不曾想到,相公兒時,原是這般可愛。”
呂光心心驚肉跳,怎麼自己變成那個嬰兒的樣貌了。看樣子也不過是自己兩三歲之時,這是怎麼回事?開口問道:“姑娘,這……”
奶聲奶氣的童音,讓陰姬娘娘撲哧一笑,只見她蹲下身來,手指點住呂光額頭,道:“這嬰兒就是你凝聚的念頭啊。時間不多,來,我們走。”說罷,她牽起呂光小手,向塔樓闌干處走去。
呂光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耳邊風聲呼嘯。
這陰姬娘娘帶他,竟然是從高塔之上,一躍而下!
呼呼!
人類站在大地之上,世世代代,滿是羨慕的仰望天空中的飛鳥。飛翔是人類自古以來的願望,與天空相觸,和彩雲追月。輕,輕如鴻毛;聽,風聲似鼓。
呂光感覺此時,自己全身沒有半點重量,伴着風聲被陰姬娘娘帶下寶塔。當呂光再度睜開雙眼之時,滿室青狐仍舊不動如初。
“現下無暇再讓你蹣跚學步,按部就班。念頭甫一出體,形似嬰兒。只有鍛鍊自如,才能遍尋日月之下。此時太陽未出,念頭離體,是爲夜遊。要想不受時間限制,唯有凝練出神魂,纔可日夜如一,不受限制。”陰姬娘娘用一根紅繩,挽住滿頭銀髮,回眸笑道,“相公可要好生抓緊奴家纔是。”
呂光渾身軟綿無力,只能勉強站在閣樓之上。每個人都無法真正的看到自己外形相貌,臨江映水,對鏡理妝,也只是看得假象。此時‘呂光’躺在地板之上,閉目不動,臉頰微紅,隱隱有呼吸發出。
陰姬娘娘心情很是愉快,呂光能夠凝聚念頭,出體活動,她彷彿是做成了一件天大的豐功偉業,語氣中透露出一片高興:“相公第一次看到自己身體,勿要奇怪纔好。你念頭出離肉身,正如母雞孵蛋,破殼而出。”
“今日所歷,實乃在下生平僅遇,離奇詭怪,蓋不能以常理揣度。”呂光口音尖細,但吐字清晰,恭敬道:“多謝姑娘。”
呂光依然看不清陰姬娘娘相貌,天邊露出一抹亮光。
陰姬娘娘背光而立,呂光仰頭望去,一圈圈盪漾着仙家氣派的祥光,在陰姬娘娘頭頂泛起漣漪。屋中冷風突起,刺人骨髓。呂光渾身一個冷顫,腳下踉蹌,跌倒在地。
“魂念出體,會有陰風、陰火、寒水、冷雪……種種幻魔加之於身。‘海蜃珠淚’也無法抵擋這些陰物。每耽擱一會兒,相公就要多忍受一些痛苦。”陰姬娘娘聲情並茂,轉頭道。
“相公只要觀想出一個具體的地方。片刻之後,就可到達。”陰姬娘娘說罷,便閉目不語,口中唸唸有詞,聲調忽高忽低。
呂光沉思良久,想到其中破綻,頓時精神一振,烏黑明亮的眼珠,泛起一絲精光,冷聲笑道:“在下承認是在上山途中見到一所木屋。可是兩位既然說那屋中有你們所需之物,那二位爲何不早早取走?依兩位制住峰頂衆人的本事,怎麼又不派其他人看守那處木屋?又憑什麼就認定是我把東西從中取走了呢?”
呂光所言,七分真三分假。若要謊話逼真可信,真假參半遠比憑空捏造要更能令人相信,他故意隱去火紅色巨鳥帶他飛越山林,來到木屋的一段經過。
單說他確實見過木屋,其餘之言,一概不說,並且還反客爲主,倒打一耙。男童與女孩相望一眼,面面相覷,被呂光的話,給說的神色呆愣。
二人全是不知該如何作答。盞茶之後。
還是女娃心思細密,反應靈敏,率先說道:“照大哥哥這麼說來,想必一定是在那木屋中有所收穫了?”
呂光心中警惕,微微一笑,冷然不語。只見女孩眼珠滴溜溜亂轉,鼻子微皺,眨了眨銅鈴似的大眼,無奈的看向身旁男童,特別喪氣的嘆息道:“如你所說,動嘴真不如動手啊。”金童燦然笑道:“你我做的就是劫掠搶奪的事情,何苦多費口舌?”
“動手!留下活口,帶回殿門。”女孩語氣陰冷,恍如神女峰上的秋風霜月。金童聞言,應聲稱是。冷風寒月,神女峰頂氣氛悚然一動。女孩雙眼眯成一道細縫,與先前那嬌憨溫婉的模樣截然不同。她眼神冷峻,白皙的右手向前一揮,殺氣凌人,彷彿身經百戰發號施令的威武將軍。咻——!
金童聞聲而動,嬌小的身軀縮成一個圓球,猶如火炮發射的飛彈,以金雕俯衝之勢,向呂光四人飛射擊來。雲霧蒸騰在山頂上,一片灰濛濛的山巒中,倏然飛擊出一個藍色旋風,盪出股股勁風,宛似冰刀一樣刮在呂光四人臉上。
說動就動,再無一句廢話。
修者之間一言不合,爭鬥起來,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後果。
遑論這二人是要明搶呂光身上的寶物!與天鬥,需要認清時機;與地鬥,須得存身得利;與人鬥,便要出其不意。女娃適才一疊嬌聲軟語,麻木人心。哪知她決斷如此迅速,說翻臉就翻臉。電光火石間,那股藍旋風轉瞬就要吸附住衆人。韓素真臨危不亂,攙扶住受傷頗重的潘芸,身法鬼魅,形似鷂鷹翻身,雙腳一跺,借勢便向後退至數丈。她之所以在危機來臨之時,不太擔心呂光,是因爲剛纔她站在呂光身後時,已經看見他向自己打手勢示意,讓她先保護好自身。
韓素真心中一暖,多年不見,表弟對自己依舊還像小時候那麼愛護。人生若只如初見,這般美好真摯的感情,令久居深山的韓素真再次體會到了被人呵護的幸福感。代萱眉厲聲怒道:“豈有此理!你們當真以爲我神女峰無人嗎?本真人今天就來領教一下長生殿的高妙道法!”呂光不知運力施氣的功法,僅能以玉魂所教的那段真書,讓氣海中奔騰激流的元氣,涌流到全身筋脈、四肢百穴。他聞聽此言,便急忙向代萱眉身後挪去。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是做一輩子的懦夫,還是做無所畏懼的男子漢?哪怕只有一個呼吸!
數月來的點點滴滴,好似一塊巨石,積壓在呂光心中。在這一刻,終於如火山爆發般,噴薄而出!韓韻山的去世,讓呂光宛如是失去了大樹的猢猻。幾年來,錦衣玉食的生活,一朝飛滅,取而代之的是瓦舍寒窯,偏僻小院。巨大的落差,讓呂光這些日子倍感壓抑,“呂光,你要知道你此時的身份!你早就被‘大坤侯’呂家掃地出門了!”蕭鎖寒到底是大家公子,剛纔心神微有震動,立刻便回覆了過來。白奎怒步向前,昂聲道:“就算如此,少爺也是老侯爺的外孫!你們二人,憑着誰的權、藉着誰的力,就妄想把少爺逐出韓家。”“反了,反了!”
“狗奴才,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我纔是韓府名正言順的公子,你身後那個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小雜種!連他父親都把他驅出家門了。”蕭鎖寒厲聲說罷,惡狠狠的瞪着呂光。
啪!蕭鎖寒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響音,在空中升起。
被突如其來的巴掌,打暈了頭腦的蕭鎖寒,呆傻而立,形如木雞。
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二哥!你沒事吧?”
蕭白疾步向前,順勢把自家兄長扶住。蕭鎖寒暈頭轉向,可還是本能的開口呢喃着:“這小雜種居然敢打我?連父親都沒有打過我……”
他是個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王公子弟。
常日哪曾受過這等痛楚,再加上蕭鎖寒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對於修行的事情,也僅止於道聽途說。他何曾見過這般鬼魅至極的身法,心中驚怒疊加,一時居然不知作何舉動。
蕭鎖寒正欲開頭,一名家丁氣喘吁吁的跑上前來,語聲焦急的道:“兩位公……公子,老,老爺剛剛在…在祖祠…暈,暈倒了!夫人讓二位公子速速回去。”
這家丁話還沒有說完,蕭鎖寒便厲聲喝道:“呂光!這輩子你都休想能成爲煉氣士,以後日子還長,我必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蕭鎖寒面上露出陰狠之色,兄弟二人轉身出了小院向廊上快步走去。
呂光望着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片刻之後,身體就形似是一棵驟風裹挾的小樹,直直的倒了下去。古人每每談及君子,經常以玉比贊。待人接物溫和謙讓,處世爲人恪守本心,方所謂君子如玉。
手越按,血流的越快。適才毫無秩序散落在各處角落的玉石,頓時就如長了腿一般,拼命向呂光身邊‘跑’去。一片片玉石,宛如一顆顆玉珠,血液成了那穿珠的絲線。
呂光腳下生根,身不能動。他就這樣躺在木板上,四周的玉石,像是螞蟻聞見了蜂蜜,一片片爭先恐後的向呂光身邊爬去。沒有血液的身軀,就是無水滋潤的花朵。血越流越多,呂光的頭逐漸暈眩,意識終於也支撐不住而潰散了。恰在此刻,變故陡升。只見那匯聚在呂光周圍的片片玉石,山呼海嘯、此起彼伏的向他體內鑽去。紅綠相間,血液與玉石,彼此交融,和諧相依。每片玉石,全都向着一個目的地涌去。呂光的四肢百骸似乎成了一條條窄狹擁擠的巷道,也不知是哪片玉石先抵達終點。良久之後,呂光心口處那道刺眼的綠光轉而隱沒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