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裡的安全生產教育,是宣傳科的工作。全廠職工的安全生產教育,一直都是由宣傳科全面負責的。”謝晉元回答。
他的這句話屬實。全廠各車間各部門的安全生產教育活動,都是由宣傳科統一安排的。一個小小的副科長,沒有權利組織這樣的活動。
“你在這個項目建設過程中有沒有對職工強調過安全生產?” 審查人員問道。
“這個有。我讓宣傳科在車間裡張貼了注意安全生產的標語。只要一進車間,每個人都看得到。”謝晉元回答。
“安全生產方面你有沒有以身作則?” 審查人員繼續問道。
“這個···沒有。”
謝晉元沉默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說真的,他還真的沒有做出表率。他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爬到高高的橫樑上指揮施工,雖然他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爲了工程,但這件事本身就違背了安全生產原則。這個事情,廠裡很多人都知道,他還被廠辦主任抓過現形,想要不承認也不行。不過,誠實的老謝也沒有想到過說謊話。
“這次職工死亡,你認爲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其中有沒有你的責任?”
審查人員繼續問。
如果是其它的人,這個時候一定會甩鍋,把責任歸於其它人或者事情上。比如,那個死去的工人,這麼大幅的施工安全標語,看不見麼?牆上貼的安全生產注意事項,每個人甚至都能背下來。但是這個倒黴的人還是違反規定。自己死了能怨別人麼?
再比如,安全生產是廠裡宣傳科負責的。出了事故,是宣傳不到位,這難道不是他們的責任麼?
不過謝晉元沒有這樣想。他看到自己手下的人死了,那顆仁善的心充滿內疚感,他願意爲此承擔責任。他點點頭:“我承認,這是我的責任。”
“好了,你回去等通知吧。”審查人員對謝晉元的認罪態度很滿意。特別是沒有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審查組也知道,按理說,出了安全生產事故,宣傳科應該負有一定的責任。但是審查組也知道,他們沒有辦法追究宣傳科的責任。因爲,宣傳科的安全生產教育計劃,是按照上級規定製定的,是經過廠領導審覈批准的。難道還要追究廠領導的責任嗎?
審查組並沒有因爲謝晉元的態度好而從輕發落。他們繼續審查。從基建科的生產安排、人員技術水平、材料使用以及建設工程中的很多細節,到謝晉元本人經濟上的情況,都一一進行調查,希望找到這個老謝在其他地方的錯誤,然後就可以結案了。
審查人員很有經驗。按照他們制定的調查規範,往往就會在不起眼的地方,發現突破點。特別是在水泥、鋼材、線纜等材料進出數量很大的基建科,作爲負責人,有很多撈錢機會。
讓調查組沒有想到的是,基建科所有材料的進出,這個謝晉元都沒有插過手,也就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可能從裡面撈過一分錢。
調查組想到羣衆對這個老謝的風評,不禁苦笑。這個謝晉元,還真是一身脾氣,兩袖清風啊。
這也證明了謝晉元自己說過的一句話:除了脾氣不好,自己身上找不出任何缺點。
不過,沒毛病不代表沒責任。廠裡出了安全事故,總是要有人負責才行。於是,也不管有沒有錯,謝晉元被撤掉基建科副科長的職務,調到服務中心賦閒。
失去了心愛的工作,這對於滿腔革命熱情的老同志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失去了以前高昂的精氣神,每天早上起來後,獨自站在窗戶前,看着不遠處的車間,看着工人們忙忙碌碌的繼續工程建設,不禁潸然淚下。
吃飯的時候,蘭妮兒看見他心情不好,就沒話找話的說道:“老田家老婆弄出了紅茶菌,很好喝,說能夠養腸胃。咱家也做點吧?”
紅茶菌是當時流行的家庭自制保健飲料。用紅茶水家白糖發酵後,水面出現一層白膜,到處裡面的茶湯,酸酸甜甜的,據說治百病。
謝晉元興趣缺缺的說:“願意做你就做吧。”
蘭妮兒說:“晉元,你是不是覺得精神不好?要不你試試綠豆療法?”
綠豆療法,當時流行過一段時間。是用半顆綠豆放在穴位上,用膏藥貼上。據說可以治百病。
謝晉元沒好氣兒的擺擺手:“不用。”
蘭妮兒說:“要不跟我一起煉甩手操吧。每天一個小時,甩手六百下,他們說能治百病。”
謝晉元眼睛一瞪,說:“你都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不願意就算了,發什麼脾氣啊。”蘭妮兒嘟囔了一句。
“你····”謝晉元正想發脾氣,想了想又沉默下來。自己現在這個處境,也怨不到別人身上。再說,現在自己已經成一個廢人了,還有什麼資格發脾氣啊。
他每天到服務中心上班。中心的人對他很尊敬,開口閉口謝科長。但就是不給他安排具體的工作。他每天來了之後,坐在辦公室裡看看報紙,抽個煙,到外面繞了一圈,就回家了。他有時候想,這個情形和在興平的時候被髮配燒鍋爐是多麼相像啊。
不,還不如燒鍋爐。燒鍋爐還有工作,還有奔頭,還有幹勁兒,現在呢?無聊之極。
村裡的人也聽到謝科長被撤職的消息。村長立刻帶着雞蛋來看望,言語間感謝他以前給村裡做的好事兒。然後確認了謝科長不再是基建科副科長的事情,從此就再也不來了。這讓他再次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謝晉元叫來自己的徒弟王冬,讓他每個週末都要來自己家裡,要考校徒弟的電工技術。
王冬受寵若驚。以前自己的師傅非常嚴厲,教導自己的時候,常常是訓人的話多,指點的話少。這個時候卻表現的非常耐心,很少罵他了。
經過幾個月的指導,謝晉元覺得王冬的電工技術終於達到了出師的標準,就允許他出師:“小王,下次廠裡技術考覈,你就直接參加二級工考覈吧。”
“謝謝師傅!”趙冬激動地無以名狀。
謝晉元手中培養出來的徒弟,技術都很好,趙冬毫無懸念的通過了二級工考覈。這天,王冬帶着禮物再次來到師傅家,感激師傅給自己的幫助。看着他恭恭敬敬給自己行禮,謝晉元彷彿看見自己剛到株洲兵工廠的時候,帶着禮物去陳師傅家,恭恭敬敬的給師傅行禮,師傅寡言少語,可親可敬的師孃招呼自己留下來吃飯,他腦子裡迴響起“以後有什麼事兒,就找師傅。”
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自己當初說有機會去看望師傅,到現在也沒有去。這算不算忘恩?
回憶和現實重合到一起。他對趙冬說:
“小王,以後在廠裡遇到什麼麻煩,就來找師傅。雖然師傅不在基建科了,但是在廠裡還有些人緣。”
謝晉元原來以爲,自己的生活,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了。沒想到,即使這樣無聊的生活,也無法繼續下去。這天,全廠職工都聽到廠裡發佈了一個通告:
按照上級要求,今後本廠所需人員都由上級統一分配,不再招聘新工人。爲了照顧本廠職工,凡是適合條件的職工子弟,可以最後一次頂替進廠。有需要的職工,可以前往廠辦人事處辦理。
按照退休年齡標準,謝晉元還有幾年時間。但是,這次頂替進廠的機會是最後一次,很難得,恰好小女兒大專畢業,正在找工作。
怎麼辦?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他站在窗戶前,遠遠的看着西山的樹林,在夕陽的照射下一片金色,天上的白雲也變成了彩雲。他知道這美麗的下面,就是日落西山,就是夜晚。他知道自己一旦退休,就是日落西山。
但是他實在不甘心啊。爲廠裡貢獻了幾十年,他早就把自己和工廠看成是一體的。正如多年前去株洲工廠的路上他說過的話,這輩子就想當一個工人,就想成爲大機器上的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現在,這個大機器不需要自己了,可是自己還沒有生鏽啊。
謝晉元咬咬牙。既然廠裡的工作上不需要自己了,再熬幾年退休也沒有什麼意義了。那就把自己最後的一點餘熱貢獻給自己家裡吧。
他去廠裡提出提前退休的申請,同時也辦好了小女兒入職手續。
沒過幾天,謝晉元的退休文件正式下達。四十年的工作生涯,由此畫上了一個句號。
廠裡領導很有人情味。到了年底的時候,組織老幹部處的人員,挨家挨戶看望退休職工。
來到謝晉元家的時候,看到老謝笑的很勉強。他們也理解。退休,意味着離開工作崗位,從此後就在家中養老。這對於一個一心撲在工作上多年的老革命,老同志來說,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更何況謝晉元沒到退休年齡提前退休。於是就安慰說:“謝科長,你辛辛苦苦一輩子,現在退休了,也該好好的享享清福了。”
享清福?謝晉元沒有享清福的感覺,只有被無情拋棄的感覺。被自己熱愛並且奉獻了全部熱血青春的航空事業拋棄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