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每年這個時候張易之都爲自己的房間里加上多多的碳,煮上一壺熱茶,放一疊瓜子,可以寫寫字,讀讀詩歌,或者畫點毛筆畫,現代西洋的素描他不會,鞠萍就不止一次開玩笑笑他老土,“這個人整個一個棺材裡的夜明珠——老土”。
下過雪的校園分外明亮,窗外是學生們追逐打雪仗的歡笑聲,他的宿舍門口有一株白楊,立在門口如同一個忠誠的衛士一樣,雪後滿樹銀裝,伸展的樹枝好似無數白色的絨條向天空伸展着,他常常對着這棵樹感嘆:“這便是我了!”
趙槿昨天感冒了,今天一大早看見她圍了厚厚的圍巾,還套了伯母厚厚的棉衣,他心裡有些難過:這樣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子,沒有錦衣玉食也罷了,連一般女孩子愛穿的時髦衣服也沒有,有誰肯在這樣的年紀裡穿上母親臃腫難看的棉衣來上班的?
趙槿卻一絲困窘也沒有,坦然自若地低頭批改作業。
鞠萍和她剛好相反,她今天一身湖綠色的暗格棉衣,上身還套了一件銀邊小馬褂,十分精神,抱了滿懷的紅梅衝了進來:“你們還能坐得住?這大好的雪天,還不出去打雪仗去?看!我弟弟昨天摘的,漂不漂亮,趙槿你聞聞,感冒準保好了。”
“哪裡來的假小子?貝勒爺吉祥!”
“我這身精神吧,這是年下我媽給我弟弟做的,我今天趁他睡覺偷着穿出來了,一路上不少人以爲是哪家的俊俏公子呢,尤其是女孩子,看我的真多!”
“那你還不家裡呆着去,下午估計就有人去你家提親了!”
“那我就笑納了。你幹什麼呢?這一大早的就伏案工作?”鞠萍親熱地靠在趙槿肩上,看到是昨天學生收上來的作業不禁吐了吐舌頭:“啊呀,張易之昨天囑咐我替你改改作業,我這一下雪玩瘋了,給忘了。”
“沒事,沒多少,我馬上就判完了。昨天你送來的湯倒是好,我喝了渾身都鬆快,今天也好了,下午上完了課你去我家吧,我媽說給你做了一件衣服,看你喜不喜歡。你呆着吃晚飯,我上完課就回去了。”
“你纔剛好就要去上課啊,這江家真是資本家,病了還要剝削人家。”鞠萍剛剛加入了讀書社,新近看了不少共產主義的書,張嘴閉嘴都是新名詞。
“你可小心點,仔細讓校長聽到了,又批評你不務正業。”趙槿警告她。
“我纔不怕他呢,滿口之乎者也孔孟道德,淨幹偷雞摸狗的勾當。這個月的工資聽說又不能那是發,還要扣什麼支援救國費!我可沒見過他扣過的費有一項落到實處的!他就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資本家,赤裸裸的剝削!”鞠萍滿臉憤慨,一着急把小瓜殼也摘下來了扣在了桌上。
“行了,他這個歲數了,你讓他接受什麼新思想,不打壓你就不錯了。他算什麼資本家?也就是貪污點小錢罷了。你今天下了課早點過去,順便等着我吃晚飯,幫我媽把積年的舊料子理一理。”
“看看,剛給人家件衣服就指使人家幹活。你纔是資本家!”
“別一口一個資本家,還不是你上次說伯母的衣服就是有年代感,什麼有內涵,哄得我媽變着花樣給你做樣子,這不說是要把過去的好料子拿出來,給咱們姐倆做過節穿的衣服呢,你可小心了,她這背後有陰謀!”
“伯母那點子陰謀無非是讓你找個乘龍快婿罷了,你還不知足?對了,你晚上就這樣去江家?”
“那有什麼的?我昨天穿他家的衣服差點凍死了,今天就算捂成狗熊也不爲過。再說我答應小依送他手套,昨天一下午沒事幹,趕着織好了,今天正好拿過去,再說也該發這個月的薪水了,我還等米下鍋呢!”
“瞧你這捉襟見肘的樣,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你啊,還是趕緊找個有錢的公子哥嫁了,省的我看着你一天受罪。”
“我看是你想嫁了,這一大早的跟我提了兩回了,說,看上哪個進步青年了?”
張易之看着這兩姐妹,一個沉靜,猶如三秋之月,一個活潑,好似夏日之花,真是讓人覺得賞心悅目。他從鞠萍手裡拿過梅花,看到書櫃上有個大瓶子,搬過凳子站上去取了下來,倒了點茶水洗洗,把梅花插了進去,到底爲這清寒的屋子增添了些許淡雅。
“正好晚上我要去江家找江昊,下了課一起走吧!”
“你們兩個好得穿一條褲子了。”鞠萍撅起嘴,歪着腦袋,眼睛咕嚕咕嚕地轉:“還是你想跟我們一起走找的藉口?”
“昨天他和我一起去看趙槿,回來的路上說想要給學校捐點錢蓋個圖書室。我回來跟校長說了,校長當然樂意了,讓我儘快落實呢,那我今天就順道一起去了。當然能和兩位美麗的女士相伴而行也是我的榮幸,我的榮幸。”
“連張易之都變得這麼幽默了,看來你的影響還真不小呢!”趙槿笑盈盈地看着鞠萍,一手摸弄着她的頭髮,一手託着腮:“我還是要遠離你!”
“我呀,就是麻糖。”
“什麼麻糖?”張易之是南方人,對北方的小吃不太瞭解。
“你沒吃過麻糖啊?那我今天下課請你們吃,麻糖是我們北方的一種小玩意,每年一到臘月的時候,小孩子們就吃麻糖,傳說竈王爺要上天,人們怕他跟玉皇大帝說壞話,就吃麻糖堵住他的嘴,這樣他就沒法告狀了。她說她是麻糖,就是要粘着我。”
“原來如此,很貼切,很貼切。”
鞠萍一昂頭,一副“看吧,人家都說對了!”的表情,趙槿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伯牙遇子期,氣味相投啊!”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下午請吃麻糖啊。”
“知道了,你趕緊上課去吧,第一節不是你的課嗎?鈴都響了!”
鞠萍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張易之微笑地看着趙槿,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去改作業,張易之意識到自己唐突了,慌忙說:“我去給梅花加點水。”轉身出去了。
這兩年張易之對自己的幫助是巨大的,無論從生活上還是精神上,可是自己內心總把他當做自己的兄長,從未有過他想。剛纔他那樣動情一看,趙槿心裡砰了一下,好像體會到了什麼。不過易之是君子,絕不是有目的而爲之,他對於自己的幫助也只是因爲他是一個看不得別人有困難的好人而已。
整個辦公室分外地安靜,鐘錶滴答滴答,她望着窗外,好久沒有這般好的美景了,天地之間,白色主宰的世界,是最最乾淨純潔的世界,這纔是它本來應該有的顏色,這美景,只能在古詩詞中尋找到吧!“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韓愈的春雪圖,大抵也就如此了吧!
到了下午雪漸漸小些,倒也沒有停的意思,飄飄灑灑的小毛雪調皮地落下來,不時地鑽進人的口鼻中,鞠萍雙手捧向天空:“白雪紛紛何所似?撒鹽空中差可擬。我愛雪花。”
趙槿和張易之跟在她身後,因爲趙槿今天的打扮,好像一對青年帶了個老僕出來,趙槿自嘲道:“咱們這三人行,好像古代的風流雅士,你們兩個是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帶着我這個書童出來賞雪。”
“誰說你是書童?你今天簡直就是老奴好不好?這麼好的雪,我們來比詩詞吧!”
“這詩書上的功夫我可比不了趙槿,還不張嘴就讓你們笑了大牙,不比不比。”
“誰要真的比賽了,不過討個雅趣,虧你還學校第一才子呢,咱們每人接幾句來品品,也來個雪中詠梅啊,或者誰輸了請吃麻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