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德在趕往雞公山和陰山,在他心裡,清楚地知道,是該給出一個交待的時候了,幾年前,曾問過自己,你想什麼?然而回答是:死。也許更好,他選擇了做土匪,做了這麼多年土匪,自己的生命也就延長了這麼多年,這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了,土匪一完,自己也就該完了。
趕回雞公山和陰山,並不僅是要自己死在這裡,而且還有一樁心事未了,這是一個迷,完完全全的一個迷,當然迷語自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而迷底卻快要揭開。
現在,他一個人走着時,似乎感到更加的開心和幸福,也許他在爲自己演繹命運而開心,爲自己不被命運控制而幸福,也許他的開心和幸福是經不起推敲的,只在乎開心和幸福。
做土匪的時候,帶着一堆兄弟,要女人隨時有,她不願意,有兄弟們幫你捆好送來,但那是很孤獨的,就像一個偉大的思想者一樣孤獨。那時,槍纔是生命的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今天,世德並不感到孤獨,明明是一個單獨的人,他卻不感到孤獨,身邊的一切花,一切草,乃至整個世界,在世德心裡都是那麼幸福,過了一灣就把這個灣忘了,也就把那一灣幸福忘了,眼前又是一山,仍然是滿山的幸福,過了這山,這山的幸福又給忘了,因爲這些幸福的東西都一樣,不幸有多種,幸福卻只有一種,幸福容易被忘掉,只有當自己在不停地往那塊要去的地方趕時,在後面的幸福才遠去。
人啊,沒有什麼時候是幸福的。
夜晚的林中,世德一個在露天睡着,森林把天差不多擋住了,偶爾能看穿出去的地方,能見繁星滿天,月輝從這縫隙中穿透而過,照在地上,和世德的臉上,這月光怎麼和雞公山的月光一樣,是那麼的美麗,世德暗暗地想道。
靜靜的夜晚中,世德安詳地躺着,微風吹過,搖曳的葉子擋住了照射下來的月光,他的臉上頓時陰了下來,林中多了幾分黑暗,世德的臉在變化,沒人瞭解他此時的心情,或許平靜或許洶涌澎湃。
遠處傳來了餓狼的嚎叫聲,快到子夜了,狼習慣子夜時出來覓食。
狼聲似乎越來越近,世德仍躺在那兒,動也不動一下,活像一具死屍。
“來吧,如果餓了的話,這裡有頓美食等着你。”世德暗暗道。
說完閉上了雙眼,閉上雙眼的人心中不一定是黑暗,因爲人可以用心去看,如果一個人精神和肉體早已分離,那他閉上眼或者是睜開眼,那這個世界都是黑暗的。做土匪時的世德是這樣,然此時的他不是這樣的,他閉上眼就想起了雞公山和陰山,那裡還有自己一樁未了的心願,不能做了狼的美食。
世德爬了起來,找了些枯枝,開始生火。火點着了,火光照亮了樹林,整片樹林中,從遠處看,那燒的火在林中像是一大戶人家中掛的燈籠,也不乏給黑黑的樹林增添了幾分暖意。
火大了,世德才坐下,摸了摸腰間的雙槍,成了這個男人的孤獨和寂寞,也成了這個男人生存的價值。
狼聲遠去了,慢慢地消失在遠處的林中,世德慢慢地躺下,不大一會兒,他睡着了,微風過處,樹葉的沙沙聲伴隨着火的笑聲,風停了,林中靜了下來,只有那均勻的呼吸聲。
他累了,累了的男人應該躺在牀上,或者躺在女人的懷裡,那裡纔是療傷的好地方。
然而這時幕天席地,勝過了最溫暖的牀,也勝過任何女人的懷裡,這裡讓人感到很安全,也很舒服,有堆火,連狼也不敢接近,而人,這那裡有人呢……
第二天,太陽出來了,把整片林子照得亮堂堂的,世德醒來了,感到肚子有些餓,打了只野免烤吃了,纔開始趕路。
(二)
世德是在擦黑的時候趕到雞公山和陰山的,此時的雞公山和陰山正是萬家燈火的時候,空氣中漂浮着米飯的清香和柴煙的味道。這刺激着世德的神經而敏感起來。
村子裡有人在走動,有些勤快的人這時才收工回家,有一羣狗在後面追着咬他。
“這羣犳子吃的,狼啃的,小心我把你那顆狗蛋給挖出來泡酒喝。”這人邊罵邊撿起一石頭扔了過去。
狗聲越來越多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多,這家的孩子要米飯,那家的孩子要吃瘦肉,東家的孩子要肉皮,西家的要雞蛋。農民的生活,哪有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大人聽了心煩,也就抓起孩子,脫開開襠褲,在青一塊,紫一塊的屁股上打幾巴掌,孩子要吃卻沒得到吃還捱了打,就一個勁地哭,哭聲越來越多。
狗聲,哭聲,伴隨着罵孩子的聲音,也有餵豬時和豬說的聲音,一切混雜在其中。
這一切的聲音卻是一幅十全十美的鄉村生活畫面,然而這一切在世德心裡,這無異於一把刀,一把鋒利的刀,是在一塊、一塊地割着他身上的肉,如果真是一把刀,也真的在割他身上的肉,那也無所謂,自己曾經用刀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過,也不過如此,然而,這無形的刀卻在刺着心,割着肉,鮮血,一滴滴地往外滴,讓自己感到無與倫比的痛苦,於是,在陰山背的的那塊巨石上,世德坐在上面,使勁地彎腰,使勁地把自己的頭往胯下彎,彎得越歷害,他就感到自己仍然還有一口氣在,還不曾死去。
一個活着的死人,那是人嗎?還是人。死人叫屍體,而活着的死人還是叫人,不叫人,那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來命名,除非你說他是畜牲。
人醒了,村子也醒了。
人靜了,村子也靜了,黑暗中,靜靜的村子倒不像村子,像沒有村子一樣,和一片地差不多,只有在白天,有人在這塊地上居住、生活、繁衍人類,這才叫村子,所以黑夜中的村子如黑夜。
然而在這塊如黑夜的村子中,有一個人走進了黑夜,一會兒就被黑夜吞噬了。
這人不是別人,是世德,他摸進了那間從遠處看像一隻爛草鞋的屋裡,這不是別的屋。按理說這正是他的屋裡,他卻做賊一樣進來。雖然在夜裡,這裡的東西卻是那麼的熟悉,雖然看不清楚,但這一切卻在自己心中,他看了看左邊那間屋,那是他的父親和母親的房間。
他只想到母親和父親,還有兩個小妹,三個妹妹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似乎她們根本沒在這屋裡。
右邊那間,就是自己屋裡人那間,自己曾經的夢想在這裡開始,也在這裡破滅。如今這個女人卻讓自己不光彩,雖然自己不能給他什麼,但嫁了我這就夠了。不能和別的男人生下這個孩子。
屋裡,屋裡沒有什麼,就算有什麼也是在屋裡那張牀上,現在是晚上,大部分都應該在睡覺,所以就算有什麼也只在牀上。
牀上,仍然是萬傑和世帷,七夫人死後,剛開始幾天,萬傑是來找世維做了那事就走,但總覺得匆匆而過,以後幾晚就等完事後和世維嘮會兒瞌子,再後來就乾脆和世維睡了,直到孩子長大了,就不敢過來了,想世維的時候就等孩子睡着後跑過來,可每次都很急,剛開始就到了尾,但還是興盡了,提着褲子回自己的房裡,屋裡又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老人,有時候他也會抱着世維睡一下,但還是被世維給攆回去了,這畢竟是自己男人的爹。
世德進屋了,他走得很輕,輕得像是沒來一樣,他不想弄想睡在左屋裡的父親。
門輕輕地被打開了,從來沒外人進來過的門,再加上外面還有院子的門,耳門也就從來不用關,世德輕輕鬆鬆就進到屋裡。
屋裡,萬傑被世維攆回去了,可牀上的女人睡得不是很好。而此時世德進屋聽見了囈語唏噓中的女人,就知道她睡得不是很好。
燈亮了。
世德點亮的燈,門也被拴死了,屋裡,世德看見了熟睡中的孩子,他頓感心中一種什麼東西在攪動,像剛進村時那把匕首一樣讓自己異常難受。
被子飛開了,蓋住世維的被子被世德一把抓了飛開……
女人醒了,是被世德冰冷的槍在身上游走時弄醒的,醒後的世維,是滿臉的驚奇,也是滿臉的恐懼,驚奇的是世德回來了,自己的男人回來了,站在自己的面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自己的男人不管走到那裡都是應該回來的。恐懼的是自己的男人用黑洞洞的槍口對着自己。
女人一旦對男人背叛,在大多數情況下那這個女人的男人就不會再要這個女人了,這個女人在他心中早就死了,這時,黑洞洞的槍口對着世維也是正常,世德畢竟是土匪。
“給老子起來。”世德的眼中冒着血說道。
女人慢慢地坐起,臉上兩滴眼淚,一滴像是怨恨,一滴像是悲痛,同時流了出來,其中這份量不僅僅是怨恨和悲痛,那是一個人,一個苦命女人的命運。
“老實告訴我,這娃是哪個的?”世德問道。
“是你的。”這聲音有些顫抖,她畢竟是平凡的女人。
“跟老子放屁”世德痛恨到了極點,聲音幾乎不是說的,而是痛恨中一種怒吼的聲音。
“你回來後就懷上了,不是你的會是誰的。”這句話一聽就是在撒謊,平凡的女人在做錯了事撒謊真的一聽就知道在撒謊。
“再不老實說,老子連你和這個野種一樣斃掉。”邊說邊把槍轉向熟睡中的孩子,世德無意說的話卻說中一個女人的痛,孩子是女人的命,不管這孩子是不是和自己的男人生下的,她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孩子死,這就是母親。
“你不要殺他,我說就是。”世維有些無可奈何、有些害怕地說道,要不是做了對不起自己男人的事,此時不是在被自己的男人問,或者換一下角色,是自己在問自己的男人,只可惜,這都是錯誤。劇情中無法缺少悲劇情節,錯一點都是不行的。
“是爹的。”世維顫抖地說道。
這一下,驚奇不是世維而是世德了,他像是在聽一個破天荒的笑話一樣。然而,這又何嘗不是一個破天荒的笑話。
“重說一遍。”世德好像是在取笑一樣問道。
“是爹的。”世維哭喪着聲音又說了一遍。
“我不信,你在騙我的,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世德覺得不大可能的事發生了要證實一下一樣。
“你不信,你來看,你就知道了。”
世德有些站不住了,他走了,世維驚慌失措的樣子看着世德離開,不知他要去那裡,好像這個人跟自己什麼關係都沒有一樣。
(三)
第二晚,天剛黑,世德就回來了,在竹樓上一直等着。
吃完了飯,世維收拾完桌子,就帶孩子睡了,她以爲世德走了後不回來了。
萬傑吃完飯,抽了一會兒煙,就摸了回來,世帷昨晚被嚇着後,一直害怕世德又回來,以前是盼回來,可這種日子也過慣了,這又怕他回來,這些萬傑不知道,沒完事,世德在樓上撐不住了,弄出了響聲,萬傑想不管,但聽見有人走動的聲音,趕緊下牀拿火槍,剛把槍拿下來卻一下傻了眼,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如果是別人的話,這個人可能死了,因爲萬傑早就開槍了,可這不是別人,卻是自己的兒子。
“你回來幹什麼,土匪不做了嗎?”萬傑還是那副父親的派頭,這話應該是世德問的,可卻換了角色。
自己該問卻被別人問了自己,自己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然而這一切的疑問,那個懸着已久的迷底,就這樣揭開了,世維說的沒錯,這孩子是世德他爹的。這其間世維只是一個工具,就像如今天搞試管嬰兒的試管,但試管卻真的只是一隻試管,這不具社會性,而世維卻是一個人,只是一個人,就算別人把你當成是一個工具,你當賦予了這個社會所有的合理與不合理的東西,別人就會用一種模式的理論去看你,其實,這根本無法變通。所以老天要世維承受太多,讓世人心中接受一些東西,也許這時的世維僅是一種社會醜陋的代表。
世德沒回答萬傑,嘴都沒動一下,但這並不代表手沒動,世德手中的槍指向萬傑。
“好啊,你這個老不要臉的東西。”世德終於罵了萬傑一句,其實,現在這兩個並不是父子,僅兩個人具有社會屬性的人。
呸,一聲槍響。
萬傑卻沒死,還在站着,赤條條的站着,像生下來的時候樣,因爲槍沒向他開,而是向着熟睡中的孩子開的,孩子睡得很香,他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就連自己的出身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麼也沒帶來,什麼也沒帶走,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然而卻實實在在的發生了一些事情。
一槍正中孩子的頭部,腦漿崩裂,早已一命嗚呼,死得多麼的輕鬆,也是多麼的完美,不帶走一點痛苦。
“兒啊”一聲,世維撲在孩子身上,擡手一看,滿手鮮血,第二聲兒還沒喊出來就暈了過去。
“你這畜牲,竟連他也殺,”萬傑罵道,他又罵他畜牲,其實這罵錯了,畜牲根本不做種事來。
萬傑扣動了板機,沒打着。槍因爲過久沒用了,火藥也潮了,打不着就乾脆扛着槍衝了過來進行肉搏戰。
兩個男人扭在了一起,三十多年前,這兩個人本來還是一個人,只因爲某種巧合,某種緣份,世德出生了,成了兩個生命,又是某種巧合,兩個人又在此扭成了一個人。
女人醒了,抱着孩子在哭,哭聲悽慘。
呸,又是一聲槍響。
驚動了哭聲中的女人。
這一次死的不是世德,而是萬傑,世德手裡還握着槍,槍口冒着煙,煙正升騰,歡樂地扭動着身子,漸漸消失。
“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殺了我吧。”女人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道。
世德卻理也不理,走了。
孩子死了,活生生的一個孩子,無限希望還在孩子美好的將來,所有的樂趣和幸福還沒到來,可是這一切,伴隨着一聲槍響而去了。
也許這不關孩子的事,孩子是無辜的,但這個原本就不該來且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老天爺讓他來了,他的出生是上天安排的,也是上天賜的,他也來到這個世間活了這麼幾年,老天爺也算對得住他了,這是命中註定的,沒法子改變,死對他來說無所謂,只是苦了看見他死的人。
孩子死了,老天不想讓他活着痛苦。
萬傑死了,因爲他該死。
世維沒死,這是一種另類生命,一種社會難以避免的醜陋。
而此時的雞公山和陰山,所有的人都仍在夢中,依稀中的兩聲槍響驚不醒白天干了一天勞動的農人,也有些年紀大點的能清楚地聽見了兩聲響聲,但也不以爲然,那個年頭,槍聲就如現在的流行音樂。
在陰山的新祠堂,世德又想放火燒掉他,但他沒有,他摸索着找到自家的祖宗靈位,跪了下去,兩滴淚水流了出來,滾到地上,溶於這塊土地。
槍拔出來了。
靜靜的夜中又是一聲清脆的槍響,消失在黑夜裡,終結了陰山罪惡。
第二天,等陰山的人發現時,族長家人早已死去了,沒人知道他們爲什麼要這樣死,但都死了,把人拖去埋了,這家人的土地被分了,昔日的族長不見了,而新的族長還會出現。
後來在陰山和雞公山的路上,世維瘋瘋顛顛地走着,頭髮蓬亂披肩,滿臉油污,走到叉路口在那裡躺着,格格地笑,笑過後就說:
“我能生孩子,不是我不會生孩子,是他不行,是他沒種……”
過路的人連看都不敢看一眼,這種事大人也不好去看,只有一堆孩子圍在旁邊說這說那的。
這時一個老年的婦女走過來把孩子攆開……
老婦人走了,留下這個瘋女人在此。
一旦有人過路就拉住叫人家試一下。
十多天後,突然不見了,沒人知道她的去向,後來聽說她和一個瘋男人懷了一個孩子,生孩子的時候連兒帶母一起死了,是真是假,這不能完全證明,姑且相信是真的。
陰山和雞公山仍然是一樣的平靜,你死你的人,大不了幫助你埋一下,還能多多少少分一點土地。
日子同樣過,少了一個並不是少了多少。霍亂時死了那麼多,到今天,還不是有那麼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