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儀式完畢,穆特爾湖寧靜的氣氛漸漸消失,代之以篝火晚會開始前的激動和忙碌。大家把早已準備好的木柴搭在一起,點上火,等火燒得旺了,便圍在火堆旁跳起舞來。
那是一種聖女們從未見過的舞蹈。踩着衆人腳步踏出的節奏,幾百人圍在火堆旁,忽聚忽散,時近時遠。火焰映紅了人們洋溢着歡笑的面龐,熱情隨着跳躍的火焰一起,漸漸升溫,連空氣也漸漸熾熱起來。
聖女們也混在人羣裡,和他們一起踏着舞步。秋和薇都學得很快,但薇明顯更有熱情一些。她就像一隻美麗的火靈鳥,帶着歡笑帶着熱烈,在人羣中跳躍穿行。姐姐們看在眼裡,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這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秋,怎麼樣,好玩嗎?”
秋只顧着踩節奏跳舞,沒注意到琳已經來到了她的旁邊。琳的臉上帶着笑,眼眸裡有火焰跳動的溫暖,舞步踏着熱情,月白色禮服也被火焰映成跳動的紅色,帶着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麗風情。秋從未見過這樣熱情的琳,不禁微微一呆。
“怎麼,累嗎?”琳笑道,“這舞雖然有趣,但是挺累人的。”
琳這麼一說,秋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有些累了,於是點點頭,笑道:“還真是累了。你呢?都忙了一天了,也不休息一下?”
“是該休息休息了……”琳說着便停下了舞步,“那……我們去樹林裡走走?”
秋點頭停下,和琳一起離開狂歡舞蹈的人羣。
樹林裡要安靜得多,只是偶爾有幾個人在樹林裡休息、聊天。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道:“這是我參加過的最有意思的祭天儀式。”
“是嗎?”琳也微微笑了起來,“這是部落裡流傳了幾百年的祭天儀式了,只是以前實力不足,後來又多戰亂,一直都難以盛大。近幾年條件好了,在儀式上又做了些修改,才變成你今天看到的樣子。”
秋點點頭,說:“我非常喜歡祭月儀式,非常純淨美麗呢。”她又看向不遠處正在熱舞的人羣,“還有篝火晚會,雖然比較累,但確實是一種精神上的放鬆。”
“可不是嘛,”琳笑道,“我看薇都快玩瘋了。”
“她一向都這樣,只是最近玩性特別大,管都管不住。”秋失笑道,“不過也難怪,在家裡雖然也什麼都不缺,但她從小隻有晶一個同齡夥伴,晶又太過溫柔乖巧,所以一直以來,她身邊的夥伴和可玩的東西都太少了,現在看到這麼多新奇好玩的東西,玩興大發也不奇怪吧……”
“這樣啊……”琳遲疑道,“你長薇幾歲?不能做她的玩伴嗎?”
秋深深地一笑。“可惜啊,年長的還不少呢……她註定只能把我當姐姐而不是玩伴了。”
琳微微笑了笑,突然問道:“秋,你覺得這地方眼熟嗎?”
什麼?秋微微一愣,說:“不怎麼……我應該沒有來過這裡呀。”
“哦,是嗎?”琳微微一頓,又道,“不知你是否在那邊瀑布的源頭上遇見過一個穿白衣的八歲女孩……”
秋一怔,那個瓷人般的白衣小女孩又出現在她的腦海:
“……你幹嘛要打架呢?”
“是他們亂說話,我就想教訓教訓他們!”
“哦,是這樣啊?可是你又打不過他們,你總是輸啊。”
“所以我纔要不斷地找他們呀……總有一天我會贏的!”
時間、地點、原因,她都已經不記得,唯有那女孩的美麗和倔強,已經深深印入她的腦海。一樣的白衣,一樣的美麗,一樣的倔強要強……記憶中女孩的影像和眼前的白衣女子漸漸重合,秋心中一驚,詢問的話就要脫口而出,還好及時改口道:“嗯……那崖壁上……發生過什麼?”
琳微笑不語,秋卻漸漸有些心虛,錦詩說過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琳從來沒有帶人來幫忙,酋長和酋長夫人當時也一直不知道這事——雖然她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
“……我記得好像八九歲以後,琳學了武功,宏暉和宏亞就再也打不過她了……”
“……學是學了,但琳那幾招太厲害……”
秋這纔想起來。她當時好像的確挑了幾個簡單的招式教給那個女孩……原來錦詩已經把一切都說得很清楚了,她卻一直沒有意識到那個女孩就是琳。
還沒等秋回憶起更多的細節,琳便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不管別人是否記得,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在秋的注視下,琳終於開口,說出自己埋藏已久的回憶。
琳自小便是男孩性格,愛玩愛鬧,雖然有一個貼身丫鬟,但兩人年齡相仿,整日和部落裡的同齡夥伴們玩在一起,絲毫沒有公主和族人間的禮節和拘謹,倒也十分開心。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風言風語開始在部落裡悄悄流傳,說什麼公主非酋長親生,是穆特爾湖大祭時撿的——要不怎麼處於熱帶的月靈部落族人都是膚色黝黑,小公主的皮膚卻如雪一般潔白呢?
這謠言本與孩童沒有什麼關聯,琳也不以爲然——正如她哭着問父親時得到的回答:酋長夫人是一名膚色白皙、清麗秀美的女子,她的膚色像母親,並不奇怪。但也許是受到大人言語的影響,就連幾個常常在一起玩的小夥伴也漸漸疏遠了她,甚至會聯合起來欺負她。
“說什麼公主,原來是假冒的呀……”
“哼,一個野孩子,還讓我們白白給你跪了好幾年,要不要臉啊?”
不管是外出遊玩還是祭祀休息,只要身邊沒有大人,這便是常常侵入她耳朵的話。每每聽到這些話,琳都會氣得面紅耳赤,也不管對方是否年長於她,都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和他們廝打在一起。
然而她從來沒有贏過。
由此她常常受傷,白玉般的手臂總是青一塊紫一塊,但她從不願意讓父母知道。即便是他們發現了,追問起來,她也只是一口咬定是玩耍時摔的,丫鬟小葉則站在一旁,被她的眼神壓得不敢吐露一個字。
但她還是會去找那些夥伴——和她同歲的宏亞,長她兩歲的宏暉,還有小她一歲的女孩錦詩——儘管她和他們常常會吵起來,甚至打起來,然後總是她輸。小葉有時也幫她,但更多的時候只是在一旁嚇得直哭,然後在大家散了之後,把她拉起來,和她一起討論這次該如何瞞住酋長和酋長夫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她八歲那年的穆特爾湖大祭。
和往常一樣,穆特爾湖大祭的休息日,他們幾個夥伴相約爬上湖東邊的崖壁,到瀑布上游去玩耍。當然,和往常一樣,她和他們又打了起來,小葉則和往常一樣嚇得直哭,她也和往常一樣輸得很慘。但那天卻有一件事情不同往常。
就在她喪失主動性、宏暉和宏亞的拳頭雨點般落在她身上時,心頭怒起,她抓住眼前的一隻腳使勁一拖——只聽得一聲呼叫,宏亞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夥伴們一驚,手上一鬆,她便乘機爬起,找準一個方向開跑,但才跑了幾步就又被宏暉抓住。她心中怒極,不顧一切和他扭打在一起。糾纏中,她腳下一滑,跌進了冰冷的河裡。
那河水正急急地向着一個方向奔流,最後從崖壁跌下。呼叫聲被瀑布的巨響淹沒,她拼命地划着水,卻還是隨着河水漂向了崖壁……近了,又近了,彷彿死神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每一步都心驚肉跳,地動山搖。
岸邊的夥伴們早已嚇得呆住,小葉連哭也忘記了。宏亞最先反應過來,除下外衣便要下水救人,卻被隨後反應過來的哥哥和錦詩死死拽住。
“——你這是送死!救不了她的!”
八歲的宏亞在瀑布的轟鳴聲中退卻了。然而就這麼一猶豫,白衣女孩像一朵飄在水上的百合,隨着流水跌下了崖壁——
無邊的墜落和恐懼。她渾身溼透,腦子一片空白,連閉上眼睛也忘記了,只知道: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父親母親一定會難過的……我再也贏不了宏暉和宏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