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
唐善揉了揉眼睛,這纔想到,“正值嚴冬,陽光怎麼可能刺眼?”疑惑間,他爲之一醒,模糊的視線也逐漸變得清晰。
那是雙翼矢鋒和弧形彎刀的鋒刃上閃爍的寒光。
近千人的韃靼騎兵,張弓搭箭,彎刀出鞘,把唐善所在的土包圍得有如鐵桶一般。
唐善心裡一驚,可卻不敢動,只怕稍有動作就會變成一隻刺蝟。
“你?幹什麼的?”騎兵中策馬行出一個高鼻深目黑臉的漢子,用彎刀點向唐善,喝問道。
“我……”唐善被他問得懵了,一時也說不清自己跑到草原來幹什麼,不由一頓。
“啪……啪……”漢子用彎刀的刀身拍着胸前銅亮的牛皮護甲,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強壯,不屑的看着唐善,說道:“是漢人的探子,殺。是逃難的百姓,做我的奴隸。”
“我不做奴隸!”唐善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射中了唐善的右臂。他怔怔的側頭看了看,羽箭已經貫穿了他的上臂,可他卻連一絲感覺也沒有。
漢子詫異的瞪大雙眼,舉起彎刀,示意同伴們住手,豎起大拇指,讚道:“好漢子,你是漢人裡面的勇士,做我的奴隸,有酒、有肉。”
“有酒有肉?”
唐善的眼睛頓時一亮,腦袋點的像磕頭蟲,屁顛屁顛的跑了過去。
其實他剛剛那句“我不做奴隸”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等他認清形勢,反倒覺得暫時噹噹奴隸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沒等唐善靠近,漢子身旁的幾個韃靼騎兵拋出了繩套,將唐善捆了個結結實實。同時催馬,將唐善拖在雪地中。摔地一震,唐善的嘴角又溢出鮮血。他把涌上喉嚨的腥甜氣血壓了下去,扯着嗓子喊道:“酒呢?酒……”
兩個騎兵一同勒住坐騎,隨手丟開了繩索。唐善緊貼着地面嗖的射出,跌在一個巨大的雪橇上,左右盡是野牛、野山羊的屍體。
坐在雪橇上的幾個韃靼人撲上來,手腳麻利的把他身上的繩套打成繩結,確認他無法掙脫後坐了回去,徑自說笑起來,顯然把他也當成了野牛、野山羊一般的獵物。
“塔爾鐵?圍獵也能抓到一個奴隸……”一個穿着光板皮衣褲,高顴骨、尖下頜、扁平臉的漢子爽聲嘲笑道:“可你的奴隸看起來像是沒斷奶的小羊羔,經不住摔打——喏,摔跌上一跤就摔壞了,還咳了血。”
塔爾鐵收起彎刀,轟聲發笑,回道:“俄而布,伊可兒那兒正好缺個放羊的奴隸,我把這個奴隸送給她,她一定會高興的。”
“那你就該同博合林首領一起出兵,不僅可以得到奴隸,而且可以分到駝馬牛羊。”俄而布似真似假的說着,呼喝一聲,帶領人馬開始行進。
“伊可兒不喜歡打仗,更不喜歡我們侵犯卜赤汗的領地……”塔爾鐵將一囊馬奶酒丟在唐善的雪橇上,策馬趕上,徑自喃喃着:“伊可兒說過,我們烏梁海各部曾隨從達延汗西征。達延汗雖然去了長生天那裡,但我們不可以傷害他的子孫——黃金家族的子孫,世代受到長生天的保佑……誰敢傷害他們,誰就會受到長生天的懲罰……”
唐善所乘的雪橇上裝了十幾頭野牛、幾十只野山羊,加上四個韃靼人,重量要在幾千斤上下。可雪橇又穩又快,並沒有落後於騎兵的速度。
雪橇上跑來一個韃靼,拔開酒囊上的軟塞,給唐善灌了幾口馬奶酒,向他嘴裡胡亂塞了些半生不熟的野山羊肉。再又跑回雪橇前端,和幾個同伴共同分享起剩餘的馬奶酒。
還沒等唐善把嘴裡的羊肉嚼爛,小狼聞到了肉香,從他的胸襟裡擠出毛茸茸的小腦袋,盯着他的嘴角,可憐兮兮的眨着小眼睛看來。唐善將一小塊肉吐在胸口,立即被它叼了去,用小牙咬了三兩下便吞下了肚。
羊肉只有一口,卻被小狼吃掉了大半。唐善至多品了品肉香,小狼卻吃了個八分飽,縮回棉衣內,愜意的睡去。
整隊韃靼人走走停停,遇山圍獵,遇水捕魚,所獵的野物漸漸堆滿了幾十個雪橇。
唐善也終於明白,這些韃靼人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韃靼騎兵,而是烏梁海部的一族。烏梁海部衆與達延汗子孫卜赤汗、吉囊、俺答等部連年征戰,相互擄掠。塔爾鐵和俄而布並沒有參與其中,而是繼續着自己的遊牧生活,住牧於烏梁海。冬獵是韃靼人重要的活動,既可以補充食物,又可以獲得皮毛。
烏梁海大首領博合林徵派的貢賦爲每戶五張貂皮,塔爾鐵和俄而布都還沒有完成這個數目,所以纔會一路向北,闖入了卜赤汗所屬的吉囊、俺答兄弟的領地。
被俘的第一天,唐善右臂上的箭傷便得到了醫治。所謂的醫治就是把箭截斷,將箭鏃和箭桿分別從兩端取出,纏上兩圈粗布,便算完事。“蒙古大夫”果然了得,這樣就算唐善痊癒了。
第三天,塔爾鐵和俄而布率領族人進入了一片林地,所獲頗豐。唐善便被趕下了車,幫着收拾獵物。撥皮剔骨、分割肉塊,再把獵物分類裝上雪橇,這些都是“奴隸”們的工作。
唐善這時候才知道,雪橇上的韃靼人都是部族間相互擄掠而產生的俘虜,跟他一樣,同時“奴隸”。只是人家這些奴隸幹起活來駕輕就熟,而他只能幫人家打打下手,幹些手拉肩扛的粗活。就是這些普通的粗活,他也跟不上腳。因爲他廢了一條胳膊,只能當成半個人來使喚。
奴隸原本就沒有什麼待遇,每天三頓飯,都是撿塔爾鐵和俄而布的族人吃剩的肉。唐善的待遇還要低一等,只能去啃奴隸們丟掉的骨頭。這倒成全了藏在唐善懷裡的小狼,一天到晚,小肚子撐得溜圓。
每到夜裡,披着塊破毛氈,靠在雪橇的背風處,蜷縮在雪地中過夜,唐善就會想起曾經在錦衣衛中的日子。他想,那樣錦衣奢食的生活,怕是連烏梁海的大首領博合林都沒有享受過。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雪橇上被獵物的皮毛和凍肉堆得滿滿的。一天三頓肉,就連唐善這樣的殘廢奴隸都覺得撐得慌。即便看到野牛和野山羊,塔爾鐵和俄而布的族人也不再獵殺。
能吃飽飯的好日子過了七八天,塔爾鐵和俄而布所需貢賦的貂皮已經夠了數,終於決定返回烏梁海。
這日,隊伍途徑一片山林。唐善正半靠在雪橇上打盹,卻看到塔爾鐵忽然駐馬不前,抽出彎刀,高高舉起。他所屬的部衆立即分出一百多個漢子,張弓搭箭,護在他身後。俄而布則急忙帶領剩餘部衆成警戒隊形,護送雪橇,遠遠繞開。
唐善看去,只見山林間闖出一隊騎兵,大約有二三百人的模樣。這些人身披甲冑,腰繫刀劍,身背弓箭,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牧民,而是真正的韃靼騎兵。
只見韃靼騎兵中行出一個威武彪悍的漢子,手中捏了條碎肉,餵食着站在肩上的鷹隼,看也不看塔爾鐵,但卻放聲問道:“塔爾鐵?新飛的雛燕跑到獵鷹的巢裡覓食,獵鷹就該把他當成鮮肉享用——你帶領族人闖進我的領地狩獵,我的勇士們是不是應該砍下你的腦袋,讓其他部族的首領看到侵犯俺答的下場。”
唐善心中一驚,不想林中帶隊行出的彪悍漢子竟然是俺答。錦衣衛對於俺答的記錄頗爲詳細:明武宗正德年間,達延汗統一了蒙古東部的左翼諸部,征服了蒙古西部的右翼三萬戶,分封子孫分別統領左右翼諸部,重新建立了黃金家族的統治。
達延汗將自己直接統領的左翼察哈爾、右翼鄂爾多斯、喀爾喀、永謝布、土默特五部進行了分封。其中科爾沁部一直由哈撒爾後裔統治,不在分封之列。察哈爾萬戶是達延汗基本屬部,封給長子鐵力,傳子卜赤,即是現在擁有汗號的卜赤汗。右翼三萬戶封給三子阿著,也就是吉囊和俺答的父親。其餘諸子分領喀爾喀以及其他屬部。
達延汗死後,阿著曾暫代汗位,病死後將汗位傳給了達延汗的長孫卜赤。而阿著的兒子吉囊和俺答則分別統領鄂爾多斯和土默特部,佔據河套地區,成爲韃靼諸部中最強大的勢力。
唐善還記得,錦衣衛對於俺答統領的屬部進行過估算,他所可以調集的兵馬起碼有二十萬。而烏梁海諸部加在一起也不過十萬部衆,塔爾鐵和俄而布更是不知名“鄂托克”(部落之意。它是蒙古軍政合一的基本單位。表示在一定地域內進行遊牧的結合體。每個蒙古人都必須屬於某個鄂托克。戰時,每個鄂托克都必須提供1000人上下的士兵。若干鄂托克聯合在一起,構成萬戶)。
塔爾鐵和俄而布竟然敢跑到俺答的領地狩獵,而且被俺答撞了個正着。現在看來,一場惡戰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