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
馮希坤這大半年在家裡深受父親教誨,學會了許多官場之道,如今在父親的提攜下登入政壇,立刻就混的如魚得水起來。他這一陣子四處交際,對於新政府的脈絡已然瞭解清楚,而馮老爺現在和日本人一起霸佔住天津,他宛然皇太子一般,更是呼風喚雨,別有一番得意。
如今能夠公然跑去租界裡抄家殺人的機構,一個巴掌也能夠數清。馮希坤攏着睡袍下了樓,舒舒服服的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下,而後把手搭在了電話機的聽筒上。
他不動。
馮希坤,從他的本心來講,其實寧願讓虞幼棠死在牢裡——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可是轉念一想,他又覺着自己若是當真把虞幼棠活着送走了,大概虞光廷心裡感謝自己,更會死心塌地的留下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萬一虞光廷是個小白眼狼,並不懂得知恩圖報呢?
上次他哥把他搶走之後,他再沒給自己來過半分音信,瞧着可不像是個有良心的!
馮希坤按着電話機,左思右想的不肯要號碼。虞光廷守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末了忍耐不住了,就主動伸手爲他拿起了聽筒:“馮兄……”他合身湊上前去,挨挨蹭蹭的在對方臉上親了一口:“你等什麼呢?快啊。”
馮希坤接過聽筒,轉過臉來對他問道:“你哥本來是打算去哪裡?”
虞光廷飛快的思忖了一下,立刻答道:“南邊,北邊到處都在打仗,他要和盛國綱一起去南邊。”
馮希坤又問:“你哥怎麼還和盛國綱好上了?還要一起逃難?”
虞光廷眼望着馮希坤,做出流利回答:“他們原來就認識。我哥身體不好,兩個人一起走,盛國綱能照應着他。”
馮希坤瞄着他繼續問:“那你呢?”
虞光廷這回低下了頭:“我……本來是和他們一起走的。現在我不走啦,我留下來和你在一起。”
馮希坤微微一笑:“是不是很難過?心裡恨我趁火打劫?”
虞光廷覺着自己好像一個戲子,描眉畫眼的站在臺上,一舉一動都是要給人看的。舞臺周圍的電燈光熱烘烘的照射上來,烘托出了他這麼個孤零零的小角色。
依偎進了馮希坤的懷裡,他半閉了眼睛輕聲答道:“你救我哥,我怎麼會恨你?只要他們能活着離開天津,我謝你還來不及呢。”
馮希坤低下頭:“當真?”
虞光廷在他的懷裡點點頭:“真。”
馮希坤垂下眼簾望着虞光廷的腦袋,心裡忽然百感交集——他總是在後面追着虞光廷跑,從少年時代開始追逐,直到現在。
其實虞光廷不過是個傻乎乎的紈絝子弟,除了漂亮之外,再沒有什麼驕人之處。這些馮希坤也都知道,可他就愛虞光廷長的漂亮!
他讚歎虞光廷所有的眼神微笑,虞光廷是他心目中的絕代佳人,嚎啕大哭的時候也是美的。
然而他手握電話聽筒,依舊是遲疑。
虞光廷這時轉過臉來,斜過目光望向了他:“我要眼看着盛國綱和我哥哥上船離開,他們真的走了,我就心安了。”
馮希坤迎着他的目光,就見他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被濃密睫毛勾勒出清晰輪廓,臉蛋是雨後的桃花瓣兒,彷彿漂亮的帶有了芬芳。
瘦削修長的手指拂過對方的面頰,馮希坤轉過身去,接通電話後開始要號碼。
在馮希坤活動之時,盛國綱也在活動——他是要從牢房門口向前爬行,一直爬到虞幼棠身邊。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罪名——“反日”。
這個罪名現在可是了不得,株連九族都夠了。他往日那麼威風霸道,結下的仇家自不會少;可要說到底是誰把他那落腳處告發出去的,那他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
他隨身攜帶的財寶全被沒收走了,換來的是每天一場重刑。那些人往死裡折磨他,可又不肯幹脆給他一個痛快。他知道這裡面的規矩,並不驚怒憤慨——都是這樣的,這是給他時間去上下打點活動。活動的成功了,那他可以脫一層皮死裡逃生;如果活動失敗,那他死在牢裡,也不過是臭了一塊地而已。
倒是還沒有人對虞幼棠動手,因爲都看出他像個癆病鬼,一打就死,沒意思;而且盛國綱多次聲明這是他弟弟,他們兩個是一家人,他弟弟什麼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盛國綱氣喘吁吁的,終於爬到了虞幼棠面前。
“幼棠,幼棠!”他趴在地上輕聲呼喚。
虞幼棠蜷縮在牢房角落裡,並無反應。他一直是在溫室中生存成長,無須風雨,只要脫離溫室就足以讓他慢慢的衰竭、死去。
盛國綱那手上的指甲都被生生撬下去了,鮮血粘膩的沾了滿手。把手在那一身破布條子似的衣裳上蹭了蹭,他去輕輕拍打了虞幼棠的膝蓋,然後好像不知道疼似的,低聲笑了:“幼棠,我覺着,我大概還能熬上兩天。”
極力的把頭拱到虞幼棠身上,他枕着對方的大腿躺了下來——他算是政治犯,按照規矩是要住單人牢房的,不過他趁着初進牢房時身上還有點硬貨,大大的行賄了這一區域的獄卒,結果得以和虞幼棠共處一室了。
當然,這是一件不能聲張的事情,必須要悄悄的才行。盛國綱覺得這不是問題,因爲按照那刑罰的嚴酷程度來看,他應該也撐不了幾天。
他很慶幸自己當時的果斷,因爲此刻枕着虞幼棠的大腿,他覺着自己心中愉快,身上的痛苦也隨之變得可以忍受了。
閉目喘息了片刻,牢門忽然開了,有人送來兩碗發黴的米飯,以及一罐子冷水。
待牢門重新關閉後,盛國綱翻身爬向那兩碗飯,狗似的把嘴湊上去大嚼起來。
米飯是臭的,不過這顯然並沒有影響到他的食慾,吃光自己那一份後,他把虞幼棠那份也狼吞虎嚥的吃下去了。
然後他窸窸窣窣的繼續爬,從角落裡翻出一個乾硬的饅頭——這是昨天的飯食,他偷着留下了一個。
他忍着指尖上鑽心的疼痛掰開饅頭,從裡面挖出一點較爲柔軟的部分放到空碗裡,又加了半碗冷水進去。等到冷水把饅頭泡透了,他用手指將那水泡饅頭碾成了糊,而後端着碗和水罐子挪回了虞幼棠面前。
他那腿上背上的皮肉都被鞭子抽的豁開了,簡直沒法起身。跪着將虞幼棠拉過來攬到自己胸前,他先伸手試了試虞幼棠的鼻息,見還是均勻溫熱的,便安下心來。
“幼棠,吃飯了。”他讓虞幼棠後仰着枕在自己的臂彎裡,而後用手指挑起了一點不乾不淨的麪糊,小心翼翼的往虞幼棠嘴裡抹去。
虞幼棠的神智早已恍惚,他知道有東西進了嘴,可是嘗不出味道,也無意去吞嚥。盛國綱這時就含一口水哺進他的口中,他知道虞幼棠還是能夠喝水的。
喝水,順帶着就把那麪糊一起嚥下去些許。其實這樣迷糊着更好,盛國綱覺得無論是黴米飯還是水泡饅頭,其實都是挺噁心人的。自己是無所謂,可虞幼棠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一定受不了這種食物。
他知道虞幼棠在這種陰暗潮溼的地方,又失去了藥物的支持,一定活不了多久。他並不反對虞幼棠絕食,不過希望他可以再堅持兩天,到時兩人一起走,也還能做個伴兒。
盛國綱千辛萬苦的,總算把那一個碗底的麪糊餵給了虞幼棠。虞幼棠這時候隱約有了知覺,就閉着眼睛細細的“哼”了一聲。
盛國綱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因爲周遭環境實在是太惡劣了,所以他並不希望虞幼棠醒來。
“是不是要尿?”他輕聲問對方。
虞幼棠彷彿夢魘一般喘息了一聲,可是並沒有答出話來。於是盛國綱拼命似的再次使用了自己的雙手,爲虞幼棠稍稍退下了褲子,又把人往旁邊拖了一下。
果然,虞幼棠像個無意識的嬰孩一樣,略略尿了幾滴。
重新爲虞幼棠提好褲子後,盛國綱覺着自己快要疼哭了。雙手顫抖着倒在虞幼棠剛纔尿過的地方,他是想讓虞幼棠那身上乾爽舒服點,不要弄得邋遢難受。
虞幼棠和他一樣,都活不了幾天了。
盛國綱很希望能有個人來看看自己——真的,如果他還能有個化身自由在外的話,他定能儘快的把自己給解救出去!他的人脈四通八達,就算沒錢,都能硬生出辦法來!
可惜他就這麼一個身體,陷在牢裡出不去。日本人也不管他,也許是因爲他實在算不得什麼,已經失去了利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