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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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虞幼棠鬧了脾氣,所以金光耀在接下來的幾夜一直老老實實,不敢妄動;及至兩人重歸於好了,他見風頭已過,便重新又蠢蠢欲動起來。虞幼棠不勝其煩,想要回北平家中,然而他又死活不讓。

這日傍晚,金光耀唉聲嘆氣的回到家中,向虞幼棠抱怨道:“完嘍,翡翠別墅是要保不住啦!”

翡翠別墅叫名別墅,其實是一處高級妓院。虞幼棠此時已經上了牀,聽聞此言就向他笑道:“ 怪不得你這麼愁眉苦臉,原來是丟了一處好地方。聽說那裡面的姑娘都很漂亮,你的確是該感到心痛的。”

金光耀背對着他坐在牀邊,並不理會他的玩笑:“其實也能保住,只是——”說到這裡他側過身來望向了虞幼棠:“劉桂山的人今天要在翡翠鬧事兒,倒是被彈壓下來了,不過今天碰巧咱們人多,他沒敢大動作。這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劉桂山早就瞄上了翡翠,我看他不能善罷甘休。這個事兒啊,哼,不好辦!”

劉桂山也是這天津衛裡一位有名的大佬,名分上雖是金茂生的徒弟,其實早已自立門庭。虞幼棠這些天早晚常聽金光耀嘮叨這些事情,對那情況也有了大概的瞭解,這時就不假思索的出主意道:“翡翠別墅那邊不是挨着馬老闆的地盤麼?既然獨佔是不能夠了,索性分一口給馬榮生,劉桂山再厲害,總鬥不過你們兩個。”

金光耀聽了這話,不禁一愣:“啊?我、我把翡翠別墅平白無故的讓給馬榮生?”

虞幼棠理直氣壯的答道:“你們合作而已,這不算是讓。”

金光耀瞪着眼睛:“你知不知道翡翠別墅是多大的買賣?我好端端的分一半給馬榮生?”

虞幼棠向後躺下去,自己拉上棉被蓋好了:“那你就等着劉桂山去翡翠別墅殺人放火吧,到時恐怕你連剩下那半口都吃不上了。”

金光耀垂頭思索了半天,後來忽然擡腿上牀轉向虞幼棠:“我怎麼覺着你這是個餿主意呢?”

虞幼棠閉着眼睛一笑,並不答言,卻是向金光耀伸出了一隻手。

金光耀接住他的手握了一會兒,然後也就心亂如麻的鑽進了被窩中。

虞幼棠午夜時分,起牀開燈,喝酒讀書。

金光耀受了驚動,朦朧中覺出虞幼棠就坐在自己面前,便探頭湊過去,把額頭蹭在了對方的大腿上。

“幼棠。”他懶洋洋的含糊說道:“你晚上提的那個辦法,我臨睡前想了又想,覺着好像也有點道理。與其等着翡翠被劉桂山佔去,不如把它勻給馬榮生一部分——咱們沒法子麼,只能是不求吃好,只求吃飽啦。”

虞幼棠盯着書頁,仰起頭灌了一口酒。鴉片酊的氣味其實並不好,不過他也習慣了。

金光耀摟住虞幼棠的大腿,隔着絲綢睡褲捏弄他那腿根:“翡翠現在太亂套,我又不缺那兩個錢,要是馬榮生能出面替我撐一撐,我正好可以落得個清閒。”他打了個氣吞山河的大哈欠:“碼頭那邊也亂成一鍋粥了!”

虞幼棠正在潛心讀書,故而一言不發。如此過了片刻,他發現金光耀那手又不老實了,便合攏書本放下酒瓶,低頭摸着對方的凌亂短髮說道:“你先把翡翠收拾乾淨了,然後再去和馬榮生談合作。否則馬榮生到時得便宜賣乖的拿捏起來,那你就太吃虧了。”

金光耀聽到這裡,心中煩惱,果然停止動作,點頭答應道:“你說得對。現在我和劉桂山打成這個樣子,馬榮生一定是偷着樂呢!”

金光耀這人並非無知紈絝,可是從小霸道慣了,偏於任性,但凡有事逆了他的心思,他就不分青紅皁白的要發作一場。自從繼承了他叔叔的家業之後,他終日也不經營生意,只是一味的四處打鬥,結果白白耗費了許多人力金錢,可麻煩卻是繼續層出不窮。

這回他遇上了劉桂山這個對頭,終於覺出了自己實力有限,力不能支;無奈之下只得聽從虞幼棠的建議,跑去聯絡馬榮生。

那馬榮生也不是蠢貨,坐山觀虎鬥了許久,早料着其中會有自己的好處,所以端起架子,還倨傲起來。金光耀幾次三番的下帖子請他吃飯,他卻是推三阻四,末了覺着自己這臉上足夠有光了,才佛爺似的移動大駕,前來赴宴。

金光耀往日仗着金茂生的勢,耀武揚威慣了,如今受了馬榮生的冷遇,就氣的要死要活。而虞幼棠聽聞馬榮生那邊終於吐了口風,又見金光耀擺着一副氣忿忿的面孔,便在心中暗暗不安,暗想金哥若是再和馬榮生鬧起了紛爭,那這翡翠別墅的生意可真是毫無指望了。

虞幼棠穿戴利落了,走到金光耀面前拍了拍他的臉:“金哥,你這個樣子讓我很不放心,今晚我和你一起去。”

金光耀也知道自己是個驢脾氣——然而又改不過來。聽說虞幼棠要同行,他先猶豫了一下,後來就答道:“我怕你在那硬木椅子上坐久了,要累得腰疼呢。”

虞幼棠笑道:“腰疼我也認了。你看你一臉煞氣,不像是要請客,倒像是要殺人。我不能就這麼放你出去見馬榮生。”

金光耀低着頭想了想,末了一點頭:“那我要是在席上失禮了,你就在下面悄悄踢我一腳。”然後他又打量了虞幼棠的周身:“怎麼還是這件衣裳?換季了,該給你添新的了。”

虞幼棠近日只要出門,總穿這一件翠藍長袍。

那長袍料子柔軟,虞幼棠穿它舒服,而且也極少外出,所以就不曾找出其它衣服來替換。如今聽了這話,他不禁笑問道:“怎麼?我這樣子給你丟人了?”

金光耀凝視着虞幼棠的眼睛,心裡忽然感到很平和喜悅。他今年二十八歲了,第一次追憶了似水年華,同時希望時光倒退,回到他和虞幼棠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金光耀和虞幼棠出門上了汽車,前後都有保鏢護衛。金光耀在路上還忍不住的發牢騷:“我看我叔叔一輩子都是快意恩仇,怎麼輪到我當家了,就到處的受鱉氣呢!”

虞幼棠閉着眼睛仰靠在座位上——他剛服用了相當量的鴉片酊,此刻就豎起一根手指在脣邊,輕輕的“噓”了一聲。

汽車抵達了紫竹林飯店。金光耀帶人先去雅間內進行巡視,虞幼棠留在飯店門前,隨手將手杖遞給了身邊保鏢——他自知年輕,所以在人前也應該顯出一點青春氣息來。可是他那雙腿沒有力氣,手上少了一根手杖做支撐,他總覺着腳下很虛。

於是他伸出手去,把手杖又要了回來。

金光耀確定雅間內一切安全妥當之後,便打算返回門口去迎接馬榮生——然而沒等他邁開步伐,外面馬榮生的汽車已經到了!

待他行至雅間門口時,虞幼棠已經把馬榮生引領過來了!

馬榮生今年能有個四十多歲,紅光滿面,一臉福相,做長袍馬褂的打扮。因他對金光耀也不熟,而且方纔下車時就開始和虞幼棠相談,所以進房落座後,他有意無意的還是不由得要和虞幼棠多說兩句。

金光耀那肚子裡依然憋着點兒怒氣,故而見虞幼棠肯敷衍馬榮生,自己也就樂得省下口舌。

一時酒菜上齊了,馬榮生那歡聲笑語暫時告一段落,忽然自己也覺着有些奇怪,忍不住就開誠佈公的問道:“虞先生,和你談到現在,我倒是忘問了一件事——你和金老闆是什麼關係?”

虞幼棠掃了金光耀一眼,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桌邊,那模樣很不和善,就搶着答道:“是朋友——馬老闆原以爲呢?”

馬榮生笑了一聲:“我原以爲?我原以爲你是他的師爺呢!”

虞幼棠端起一杯白蘭地,輕輕巧巧的一磕對方面前的矮腳杯,口中笑道:“我瞧着就像個師爺?馬老闆自罰一杯吧!”

馬榮生看他是個和氣有趣的人,所以果然依言端起了酒杯:“嗬!虞先生你很厲害嘛!”

虞幼棠垂下眼簾笑了:“我是小輩,罰您自然是失了禮數,不過不罰不行,所以我陪您一杯。”

馬榮生哈哈大笑,舉杯將那白蘭地一飲而盡;而虞幼棠平日喝酒多過喝水,如今自然也是毫不爲難,仰起頭便乾了杯。馬榮生見狀,就轉向金光耀笑道:“金老弟,你不厚道啊,請了這麼一位海量的朋友來灌我的酒!”

金光耀正在出神,驟然聽了這話,正是不知如何應答;幸好虞幼棠此時端過了馬榮生的酒杯,親自爲他重新滿了上:“馬老闆這是怕了我了?”

馬榮生見他將那杯酒緩緩推回了自己面前,言談雖然大膽,舉止卻是小心,就擡頭細瞧了他一眼,笑模笑樣的答道:“後生可畏,我可不是怕了你?”

虞幼棠抄起一雙乾淨筷子,爲馬榮生夾來一個水晶蝦球,自己點頭笑道:“好,旗開得勝,我用兩杯空心酒就把馬老闆給降服住了。”

馬榮生也伸出筷子,把那個蝦球送進嘴裡咀嚼嚥下:“那我得多吃,吃飽了我就不怕你了。”

金光耀豎着耳朵獨坐一面,心想這兩人聊得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然而馬榮生的確是和虞幼棠越談越熱火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馬榮生和虞幼棠談到了正題上。

馬榮生長久的微笑着,笑的出了慣性:“虞老弟,我承認,你們是誠心誠意想和我合作,你們提出的價錢也的確是低得很;不過話說回來,我若是真往翡翠別墅入了股子,那萬一哪天劉桂山一發瘋,抽冷子去把翡翠給毀了,給砸了,那我豈不是雞飛蛋打?”

虞幼棠笑着反問道:“馬老闆,你怕我也就算了,怎麼連劉桂山也怕?”

馬榮生吃飽喝足,臉上煌煌的閃出油光來:“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虞幼棠聽到這裡,就低下頭把胳膊肘支在桌沿上,十指交叉着抵住了前額,禱告似的靜想了片刻。

最後他擡起頭轉向馬榮生,彷彿很失望似的搖頭笑嘆了一口氣:“既然馬老闆是抱着這樣的想法,那我們大概在這件事上,是不能夠合作的了。”

馬榮生沒想到他這就要收手,不禁沉吟了一下,哪知還沒等他做出答覆,虞幼棠忽然轉換了話題:“我們在這飯店裡有一套客房,馬老闆一會兒不要走,留下來。我們不談生意,聊聊天,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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