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中作樂
一九三八年,重慶。
下午時分,盛國綱拎着個旅行袋跳下長途汽車,然後隨着人流興沖沖的走上山路,直奔前方的新村而去。
新村,顧名思義,乃是個新建立起來的村落。如今國土淪喪,難民大批涌入西南後方,有人就要有房子,而房子多了,自然也就成了規模。
正所謂人以羣分,這新村同新村也不一樣。盛國綱所在之處坐落着一所中學校,加之鄰近長途汽車站,交通便利,所以村中聚集了許多文化人物——文化人物們往日可以乘車進城,到大學去授自己那份內的課程;而閒暇時期無所事事,又可以在附近中學教學,掙一點散碎零錢貼補家用;況且這裡畢竟算是郊區,值此大轟炸之際,反倒是比市區更爲安全許多。
盛國綱並沒打算從此受到什麼文化的薰陶,他只是覺着這一帶斯文空氣很濃,而且那茅草房裡居住的又都是些窮酸文人,想必惡霸蟊賊不會多,居家生活總能更安心一些。
提着手中的旅行袋,他步伐矯健的走過了兩裡山路,又一個助跑飛躍過了一條淙淙小溪,最後就遙遙的看到了一排齊整草房。新村的家庭中都有主婦終日勞作,所以那房門也大多未關,由着孩子進出玩鬧。
盛國綱快步走到自家門口,半路遇到幾位鄰居,互相都是含笑問候。鄰居們雖然都是飽學之士,對盛國綱這位東跑西顛的遊擊商人心存輕蔑,然而盛國綱總是擺出一副熱情誠懇的面孔,性情又是十分的爽朗,所以飽學之士們不由自主的對他倒還都有些好感。
歡歡喜喜的打開自家房門後,他見房內無人,一扭頭就轉身走出去,在緊挨着的鄰家門口探進頭去,正好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半老婦人在打掃房屋,便笑呵呵的問道:“嬸子,我弟弟是在您這兒嗎?”
那婦人擡頭看到了盛國綱那張喜氣洋洋的面孔,就一手扶着笤帚,一手一指裡屋,口中笑答道:“他和鴻兒在裡面讀書呢,盛先生進去喚他一聲吧。”
盛國綱笑着對那婦人又一彎腰:“什麼盛先生,您叫我國綱就好。”
那婦人是位溫柔女性,斯文慣了的,到重慶後第一次遇到盛國綱這種熱情洋溢的人士,總有點招架不住,故而只好是笑。
國難期間,一切從簡,各家那住宅也隨之簡化到了極致。盛國綱進門之後向左一拐,掀開簾子就直接進了書房。
這書房放到戰前,基本就是個茅廁的水平;可是如今講不得那許多,能夠存放書籍的房間,也就可以叫做書房了。盛國綱站在門口,就見房中四壁層層疊疊皆是書本,而靠窗擺了一張木桌子,兩人守着一個桌角各自讀書,正是虞幼棠和這家的大少爺李競鴻。
這回盛國綱倒是又講起禮節了,彷彿很尊敬似的招呼道:“李先生,你好啊。”
李競鴻今年二十多歲,因爲戰事耽誤了出洋留學,目前只好在附近中學裡教書謀生。他和盛國綱是熟識的,此刻就放下書本起身笑道:“盛兄,你今天可是回來的早!”
盛國綱走上前去,伸手輕輕一拍虞幼棠的肩膀:“他昨晚上有點咳嗽,我心裡惦念着,今天進城買了藥就趕忙回來了。”
李競鴻聽了這話,很感慨的嘆了一聲:“長兄如父,誠然如此啊!”
虞幼棠這時偏過臉去,微微的斜睨了盛國綱一眼,隨即合上書本站起身來,一言不發的轉身出門走掉了。
盛國綱當着外人,只是苦笑,又低頭拉開旅行袋的拉鍊,從中掏出一瓶藥送到李競鴻面前道:“李先生,勞駕幫我看看,緬甸來的英國藥,說明上一個中國字都沒有,我簡直不知道怎麼給他吃。”
李競鴻是個有學問的青年,這時就低頭從那報紙上撕下一條,一邊看那藥瓶上的標籤說明,一邊將其翻譯成中文寫在紙條上。盛國綱把旅行袋放到桌邊,饒有耐性的等待。而李競鴻翻譯完畢後,把藥瓶和紙條一起送到他手中,一眼看到那袋口大張,裡面還放着些許雞蛋,一瓶牛奶,一隻鼓鼓囊囊的小米袋,另有幾隻大玻璃瓶;便不由得笑道:“盛兄,你倒是有本事,這個時候還能買到魚肝油丸。”
盛國綱聽聞此言,依舊是苦笑,壓低聲音說道:“甭提了,這魚肝油丸比人肉還貴,可是他不大吃飯,非得用這些東西補養才行。”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唉,只要他別鬧病,就是真要吃人肉了,我也得從自己身上往下割啊!”
李競鴻聽了這話,大爲感動:“盛兄,你這哥哥可真是——”
他頓在這裡,一時不知該如何讚美對方那兄長之愛才好。而盛國綱領會精神,便露出疲憊笑容,做無可奈何狀:“就這麼一個親人了,身體又不好,寧可我餓着,也不能委屈了他。”
原來他自從在此處定居後,對外便一直說虞幼棠是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只因家庭有了變故,所以纔不能同姓。虞幼棠見他如見仇人,那是由於大家族中的誤會;而他對虞幼棠百般愛護,自然是因爲他顧念兄弟之情。
他是巧舌如簧、越說越有道理;而虞幼棠懶得在這上面和他爭論是非,隨他出去裝好人,從不多提此事。李競鴻等鄰居們冷眼旁觀了這許久,便都深信了盛國綱,並且暗暗認爲虞幼棠這人太小心眼兒,簡直有些不識好歹。
盛國綱在李家慨嘆一番,拎着旅行袋出門回了自家。同李家一樣,他這房屋也是同樣簡陋,裡外只有兩間。外間放了桌椅爐竈,算是起居室和廚房;裡間擺放了一張大牀,則是充當臥室。
盛國綱進門時,虞幼棠正坐在桌邊喝水,見他回來了,就又起身進了臥室。盛國綱並沒有追逐騷擾他,自顧自的生火點爐子,先從旅行袋裡掏出那隻小小的米袋,從中抓出一把上好的白米放到一隻小鐵盆裡,慢慢的淘洗。等把米下了鍋後,他把旅行袋內的幾隻藥瓶盡數拿出來,一次送到了臥室牀旁的木箱子上。
木箱子大概和牀等高,如今就充當了桌子使喚,上面擺滿了藥瓶和些許糖果零食。盛國綱放下藥瓶後也沒說話,只是把那箱子上的雜物收拾乾淨了,然後才小聲說道:“幼棠,你換個地方坐。我今天買了新蚊帳,現在就換上。”
虞幼棠聽了這話,果然從牀邊站起,自行走到窗前停住了。
盛國綱從外間的旅行袋中找出雪白的新蚊帳,回來脫鞋上牀,用其替換了先前那千瘡百孔的舊蚊帳。扶着虞幼棠坐回原位,他把那瓶英國藥挑出來給虞幼棠看,又低聲囑咐道:“吃完飯後再吃它,一次吃一片,吃完就不咳嗽了。”
隨即他轉身走出去,去守着那一小鍋米粥。
虞幼棠獨自坐在牀邊,低頭望着地面,心情倒也還算平靜。
死去活來的逃了大半個中國,最終總算是找到了一處安寧地方落腳。他承認這一路上若是沒有盛國綱,自己大概早就死上不知多少次了。
盛國綱是個壞蛋、惡棍,可是對他真的好。如果換了旁人,他早就要爲之感恩不盡;可這人是盛國綱——他的仇人,盛國綱。
他想活着,要活着就離不得盛國綱。
盛國綱像頭牛馬似的,就是一味的對他好——他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
盛國綱熬了一點點稀爛的米粥,用個粗瓷碗盛了,放到一旁晾着——這是虞幼棠的飯。
然後他炒了兩個雞蛋,作爲下飯的菜。
最後是平價糙米進了鍋——這纔是他的飯。
端着炒雞蛋和米粥進了臥房,他搬了個椅子坐在虞幼棠面前,照例是一口一口的喂對方吃。炒雞蛋被他用筷子杵碎了,每次夾一點放在勺中的米粥上,以便虞幼棠吃的順暢。
虞幼棠是沒有本事親自下廚的,所以盛國綱不在家時,他總是要飢一頓飽一頓。如今他也餓了,一鼓作氣就吃了大半碗米粥,另加半盤炒雞蛋。盛國綱很高興,放下碗筷後站起來,用手給他輕輕摩挲心口,嘴裡笑道:“今天吃的不錯,要是每頓都能吃這麼多,那就好啦!”隨即他又低頭詢問:“胃裡脹不脹?”
虞幼棠不看他,垂着眼簾搖搖頭。
於是盛國綱就很愉快的端起剩菜剩飯,走了出去。
盛國綱狼吞虎嚥的吃光了那點粥菜,而後揭開鍋蓋,給自己盛了一大海碗糙米飯。
倚着牆壁站在竈臺前,他就着鹹菜繼續狼吞虎嚥——他餓,成天的在外面跑小生意,他總是餓。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沒有本事,他初來乍到,沒有本錢,沒有夥伴,單槍匹馬的也就只能做出這點成績了。再說他還能給虞幼棠買得起營養補藥呢?如果虞幼棠不是天天要吃這些貴的嚇人的藥品,那他大概還能闊綽不少。
掏出那瓶牛奶放到飯桌上,他想虞幼棠要是半夜醒來,就把這個給他當做夜宵喝掉。
吃飽喝足後,盛國綱雖然很累,但是還不能歇着。
他要做家務——先是像李家嬸子那樣裡外的灑掃除塵,然後在把這幾天積攢下來的髒衣服放到盆裡端出來,揮汗如雨的搓洗一通。重慶這地方天氣熱,衣裳自然換得勤;再說虞幼棠是天生愛乾淨的,而盛國綱每天出去見人,也必須要保持形象。可是衣裳就那麼幾件,所以盛國綱在這上面是偷懶不得的——只要多攢上幾天,那他就沒有衣服可穿了。
盛國綱這樣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此刻坐在門口廊下大洗,就引來了鄰近一位白太太的注目。那白太太的先生是位公務人員,住在城裡十天半月纔回來一次;白太太素日寂寞,最愛和盛國綱說話。
這裡無人知道盛國綱的底細,都以爲他是位最普通不過的小商人,還要養活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弟弟;白太太也當他是個光棍漢,又自認爲年輕貌美,故而就時常找機會來逗弄他說話。殊不知就憑她的風姿,早兩年給盛公館做女僕都不合格。
此時這白太太扭着水蛇腰嫋娜而來,站在盛國綱身前一米遠處笑道:“盛先生洗也洗得、涮也涮得,既通烹飪,又善家計,倒是一位新時代的好丈夫了!”
盛國綱擡頭看了白太太一眼,見她生得一張杏黃國字臉,面目着實不美,就一身正氣的答道:“你說的這是娘們兒吧?”
白太太一皺眉,感覺盛國綱言語還是有些粗俗,可是眼望着對方那搓洗衣服的英姿,她又留戀着不肯離開:“盛先生未免也太節儉了一些,我想僱用一位女僕,對你來講應該不成問題吧?”
盛國綱越發正直了,頭也不擡的答道:“沒錢哪!”
白太太放出銀鈴一般的笑聲:“嗨呀,盛先生怎麼還哭起窮來了?難道怕我向你借錢嗎?”
盛國綱再次擡頭,十分認真的問道:“白太太,牛肉這東西,怎麼燉着才能軟一些呢?”
白太太沒想到他會問到這裡,登時收斂笑容,十分掃興:“唔,加些山楂就是了。”
盛國綱低下頭:“哦,多謝。”然後起身把髒水潑進前方的土溝裡,自顧自的開始晾衣服。
他生生的把白太太冷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