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下工的時候,秦素北和礦場結了這個月的工錢,同那些糙漢子們道別,表示自己可能要去做點小生意。
搬搬擡擡才能掙幾個錢,更妄論養活十幾個孩子,故而對於她的離開誰也沒有感到奇怪。
等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擦黑,一大羣孩子——連同已經康復的小十七一起——都早早候在家門口等她回來吃飯。
何豫總算明白那些長毛的窩頭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倒騰出來的——只要一吊錢,就可以從附近的酒樓買上一籃子,秦素北每天晚上回家時帶一籃子,這就是他們當天晚上和翌日晨午的伙食。
難怪廚房的竈裡是乾淨的,這一大家子人平時都是從外面買些給錢就賣的東西回來吃。
“何公子的字寫得怎麼樣了?”看見何豫也在歡迎自己的人羣裡,秦素北問道。
比起何豫是不是豫王,她更關心買紙墨的錢有沒有打水漂。
“我今天寫了八張,一會兒拿給你驗收,我保證,一張絕對能賣一兩銀子。”何豫一邊保證,一邊將她手裡的籃子接了過來,掀開一個角,發現還是昨天那樣的窩頭。
“若你的字能賣出去,明日我給孩子們買些好吃的。”秦素北看出他眼裡的失望,自己也知道自己摳門兒的有點過分,只好乾笑幾聲。
“別等明天了,你現在就去看看,這字值不值一兩銀子一張。”何豫一把攥住她的袖子將她往自己的房間扯,孩子們都好奇地跟在後面,七嘴八舌地向秦素北表示何公子的書法真的很漂亮。
何豫一共寫了八張,雖都是些常見的詩詞歌賦,卻是顏筋柳骨,行雲流水,但是秦素北一點也不覺得這玩意能賣得上一兩銀子。
不就是幅字嗎?掛着好看的東西而已,可有可無的。
何豫將她的眼神看在眼裡,竟神奇的明白了她的疑惑,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無比心疼。
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姑娘,究竟是過得多麼辛苦的日子,才生生被磨光了滿腔才情,眼裡只剩下柴米油鹽的?
他雖常年駐守邊關,回京後也因爲殘疾閉門不出,但偶爾聽到有人議論誰家的千金不通琴棋書畫,也會跟着暗暗鄙夷一番。
不知是不是因爲境遇改變,他的心情也跟着變了。
“絕對賣得出去,我不騙你。”他想了想,將自己的柺杖遞上去,“今天給孩子們改善一下伙食,明天要我的字賣不出去,你不是早就看好上面的寶石了嗎?我當場摳下來送你。”
“說話算話?”秦素北眨眨眼。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不會故意不賣吧?”
“小人之心。”秦素北笑罵了一句,低頭看看圍觀的師弟師妹眼巴巴望着她,顯然都想吃好吃的,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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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秦素北便帶着何豫的八幅字去了集市。
京城的集市四通八達,有一條名叫狀元街,名字雖然吉利,卻專門是給些落魄的窮酸書生在街頭賣字畫的。
過年過節紅白喜事,也有不少人找他們寫對聯或者花字。
街上大抵都是些年輕的書生,秦素北一個姑娘家突然擺攤,立刻吸引了很多人過去圍觀。
“這是姑娘寫的字嗎?鐵畫銀鉤,筆走龍蛇,當真不讓鬚眉。”一個在她旁邊擺攤的書生也湊過來,看到這字之後讚歎道。 www ¤ttκд n ¤¢ ○
那書生大概十七八歲,一身洗得褪色的青灰長衫,眉目間清秀而澄澈。
被他那雙不帶煙火氣息的眸子一望,秦素北突然有點心虛,只笑笑沒有說話。
“姑娘這字多少錢一幅?”見那書生也交口稱讚,立刻有人問道。
一聽說有人要買,秦素北那一點小小的心虛立刻煙消雲散,她向那人伸出一根手指:“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姑娘,你這賣的也太貴了些。”
“一兩銀子,不易價。”價錢是字的主人定的,她並無權變動。
問價的人看看秦素北,確定她真的不打算便宜些之後,只好搖搖頭走了。
不多時看熱鬧的人羣散去,秦素北便分出三分精力去觀察別的攤子,發現其他人的字畫基本上就是十幾到二十個銅板一幅。
這何豫應該就是豫王席和頌,也就是那些金枝玉葉不知民間疾苦,以爲一兩銀子多麼好賺,生意人難道不知道先打探一下行情?
她竟然也信了他的邪!
整條街的攤主基本都是讀書人,很有共同話題,沒有生意的時候便在一起聊些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科舉考試,秦素北混在其中只想打呵欠。
“你們看了今日的皇榜沒有,懸賞十萬兩黃金,捉拿在逃欽犯席和頌!”說話的是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手裡抱着一大卷自己的字畫,匆匆趕來。
十萬兩黃金?席和頌?
秦素北被句子中的兩個關鍵詞晃了一下,一時來不及多想,那年輕人已經在她面前站定,示指在她的桌面敲得砰砰響:“這位姑娘,你佔得是我的位置,懂不懂什麼叫先來後到?”
擺攤之前秦素北已經問過周圍人,這裡的攤子沒有固定的主人,因爲大家都是一時窘迫的讀書人,誰也沒打算擺一輩子攤,都是來兩天就走,錢花完了再來。
眼前這位公子顯然是來晚了找不到攤位,只好朝自己這個又是新人又是女人的攤主下手,秦素北當即冷笑一聲,懶得搭理此人。
“我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那書生見她不答,兩道好看的眉毛立刻擰在了一起。
秦素北細細打量說話的年輕書生,這是個長相非常俊朗的男人,估計他自己對自己的容貌也非常滿意,衣着打扮都比其他人用心許多。
對於這種在乎自己模樣的人,就得直接打臉,秦素北默默握緊了拳頭——反正這頓揍是挨定了,就讓他再嚷嚷幾句又如何。
“邵子健,今日是這位姑娘先來的。”剛纔誇獎她不讓鬚眉的書生見她不說話,以爲她被嚇着了,便上前一步將她擋在了身後。
“關你什麼事,這是你家娘子?”邵子健白眼。
“我與這位姑娘素未謀面,你莫要瞎說,平白污了人家清白。”書生皺眉道。
“素未謀面出來管什麼閒事?趕緊讓開,這位置一直都是我佔的。”邵子健不耐煩地向秦素北說道。
“我打聽過了,狀元街的攤位一直是隨意的。”秦素北蹙眉,在場的都是讀書人,這位邵公子這麼鬧下去,難道不覺得自己有失身份麼?
她悄悄打量衆人,發現他們看着邵子健的眼神並不算十分友善,卻又帶着一點點敢怒不敢言的意思,還有人偷偷向青灰色衣衫的公子使眼色,顯然是要他莫多管閒事。
在場的都是窮書生,這位邵子健有什麼值得其他人顧忌的嗎?
“攤位隨意,那是對我們讀書人說的,”邵子健向她冷笑一聲,“小姑娘家的字就不要拿來顯眼,拉低狀元街的質量。”
“邵公子,這位姑娘的字……”青灰衣衫的公子從秦素北的攤子上捏起一張紙,打算當場打他一次臉,卻被秦素北一把按住。
“什麼東西,也配看我的字。”秦素北嘴上說的霸氣,其實心裡還是有點虛,萬一這位邵子健不服,讓她當場寫兩句就傻眼了。
“可是……”讀書人多少都有些不爲外人道的風骨,青灰衣衫的公子十分輕易的接受了她的解釋,卻還是略有些不甘。
然後他看見這“被嚇着了”的姑娘一個箭步上前,一拳打在邵子健的鼻子上,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衆人根本沒看清她是怎麼出手的,就見邵子健臉上直挺挺的鼻樑歪到了一邊。
有人低頭暗笑。
“你!你給我等着!”邵子健狠狠瞪她一眼,拂袖而去。
“在下寧逸,請教姑娘芳名。”青灰衣衫的公子與秦素北錯開了一點距離,微微一揖。
“秦素北。”秦素北報了自己的名字,“這位邵子健邵公子是什麼來頭,爲何……”
她想問爲何你們都怕他,想想又覺得有點太直接了,正捉摸如何委婉一點的表達自己的意思,寧逸便開口了:“邵子健家裡倒沒有什麼來頭,只是他模樣生的好,故而跟春鶯樓的芍藥姑娘是知己。”
春鶯樓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樓,芍藥姑娘是春鶯樓十二花仙之一,雖算不得榜首,卻也慕名者無數。
青/樓女子沒有自己的收入,一釵一脂都要記帳,有恩客送的寶貝也不敢隨意贈人,被恩客知道了是要出大事的,所以芍藥雖然日進斗金,邵子健卻還是得賣字畫掙錢餬口。
不過芍藥雖然在財帛上幫不上忙,畢竟認識不少達官貴人,誰要是得罪了邵子健,芍藥便在那些大人耳邊隨便捏個藉口吹個風,已經有人吃過虧了。
難怪這些人都有幾分懼邵子健,秦素北恍然大悟。
“今日寧公子幫我說話,恐怕要得罪邵公子了。”她有些慚愧,早知道就早些把邵子健打跑,這樣寧逸也就不用牽扯進來。
“身正不怕影斜,隨便他有什麼手段,儘管使來就是。”寧逸安慰她道。
雖然知道了這姑娘有能力自保,他卻不覺得自己的出頭毫無意義。
就算是再厲害的人,面對刁難沒有一個人願意上前幫一把,也會難受的吧。
這一天秦素北一張字都沒有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