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拿的衣物, 一直是脫下來直接扔給明慶府浣衣的下人去洗的,想要拿到很容易。
席和瑛私下傳了個親信的御醫,問他能不能弄清楚衣襬上藥湯的成分和功效。
翌日天色未明, 那御醫前來複命, 這藥湯的主要成分有柴胡、金銀花、黃芩、阿膠和靈芝, 有抗菌、消炎、鎮痛、活血、補氣的功效, 通常是給外傷病人引用的。
外傷病人……席和瑛想到花獨傾屍體上當胸的那一劍, 腦中當即“嗡”的一聲,五指不由自主地在桌下捏成了拳。
直到下首的御醫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殿下”,席和瑛才恍然回過神來,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
“沒事了,你回去吧。”他咬緊了後槽牙, 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若無其事。
那御醫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被這樣一打斷, 席和瑛的情緒倒是比方纔冷靜了一些, 甚至有了幾分“豁然開朗”的感覺。
“你到底在想什麼呢,”他心中暗揣道, “花獨傾已經死了,你親眼看見過他的屍體,死人怎麼可能活得過來?”
是他疑心病太重了,邱拿絕對不可能背叛他的。
就在這時,門口人影一幢, 南宮秀滿頭烏髮挽了個最簡單的髮髻, 未施粉黛, 素着一張臉走了進來。
自成婚以後, 席和瑛還從未起這麼早過, 又聽說孫御醫也來了,她便禁不住擔心起他是不是身體不適。
思量再三之後, 她還是冒着惹他不快的風險來到了書房:“我聽說孫御醫來了,殿下可是有什麼不舒服?”
席和瑛看清是她,心頭頓時生出幾分煩躁來。
帶她來明慶府同住,沒留她在長誡郡王府守活寡遭人嗤笑,他自問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書房是辦正事的地方,他已明確告知她不準來打擾,可她還是又來了。
“我沒……你怎知孫御醫來了?”席和瑛的語氣驟然沉了下來。
“我……”南宮秀被他嚇了一跳,半響才囁嚅道,“春葉幫我去問的,我擔心你……”
“春葉?”席和瑛眉頭緊鎖,雖然不怎麼關心南宮秀,但他還是知道,南宮秀幾個陪嫁丫鬟裡,沒有一個叫春葉的。
“她是我剛買的一個丫鬟,我瞧她怪可憐的,正好我那裡也缺人手。”南宮秀忙解釋道。
陪嫁來的四個大丫鬟和一個嬤嬤,席和瑛只准她挑一個最忠心的帶過來,其他人都留在郡王府了。
“缺人手就找管家要,誰準你擅自將不知根底的人帶進來的!”席和瑛自覺已忍無可忍,聲音裡也帶上了幾分怒意。
南宮秀從沒見他這麼兇過,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紅了。
席和瑛最不耐煩有人哭哭啼啼,瞧她這樣子,越發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就在這時,房門再次被人推開,邱拿手裡拎着一隻酒壺走了進來。
“我聽說殿下天不亮就傳了孫御醫來,可是身體不舒服?”他問。
見找孫御醫的是被邱拿知道了,席和瑛的第一反應竟是有些心虛。
萬一是自己多慮了,被邱拿知道自己背後懷疑他可怎麼是好?
這樣想着,他一時微微怔住,沒有做聲,面上也還維持着怒意。
邱拿卻誤解了席和瑛的臉色,以爲是自己豫王臥底的身份已經敗露了。
昨晚歇下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自己衣服上留下了些破綻,但他一向瞧不上席和瑛的智商,只覺得等浣衣的下人把衣服洗了就行了。
直到今天一早,聽府上下人說起,席和瑛傳了孫御醫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低估了席和瑛。
雖然誤以爲身份已被揭穿,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緊張,一口氣喝乾了剩下的酒,將酒壺掛回自己的腰間,這才咧嘴笑道:“花獨傾喜歡在薰香里加些藥材,那味道的確獨一無二,是我疏忽了。”
花獨傾的薰香並不固定,底香和加入其中的中藥經常隨心情更換和搭配,所以很容易讓人忽略這些香氣獨一無二的事實。
話音未落,席和瑛與南宮秀都變了臉色。
南宮秀當然不知道這其中曲折,只是記掛着席和瑛不准她摻和他的事情,眼下自己不小心聽到一句,擔心他又要生氣。
席和瑛卻是整個人都如墜冰窖之中,從裡到外寒了個透。
“你這是……什麼意思?”半響,他才遲鈍地開口問道。
邱拿被他問的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雖然有所懷疑,席和瑛還是選擇了相信他,是他自己說漏嘴了。
“啊……”他有些苦惱地用指甲撓了撓鬢角,然而席和瑛那難以置信的表情很快讓他幸災樂禍起來。
他長長舒了口氣,勾脣笑道:“花獨傾的確沒死。”
席和瑛人沒有動,只是喉嚨裡發出幾聲粗重的喘息,他臉上血色退盡,顯出幾分行將就木的灰敗。
南宮秀雖然不明就裡,但她聽到這裡卻也大致明白,這邱拿在很重要的事情上,騙了席和瑛。
邱拿武藝高強,如果他對席和瑛起了歹心……
她立刻屏住呼吸,悄悄向門口挪去。
然而只挪了兩步,邱拿便轉頭衝她一笑:“郡王妃這是要去哪裡啊?”
“你們談公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好多聽。”南宮秀故作鎮定道。
邱拿被她蹩腳的演技逗樂了,正欲張口,卻聽那邊席和瑛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邱拿立刻將目光挪回了席和瑛臉上,不想錯過哪怕一瞬的表情。
“殿下還記得蕭也嗎?當時你想捧邵子健當三公主的駙馬,卻不甚被豫王抓到了把柄,你以爲蕭也是那個細作,其實是我呀。
“還有科舉舞弊案,你以爲你是怎麼敗給豫王的?還不是多虧了我?
“花獨傾也是我放走的,他是神醫,當然知道怎麼假死,豫王的腿,也已經被他治好了。
“還有殿下想把周信鴻的罪責推給豫王主謀吧?我早把你這心思告狀了豫王,他已經先一步去向皇上告過狀了,你猜輪到你去告狀時,皇上表面上跟你演戲,心裡在怎麼想你?”
邱拿的語速越來越快,眼神也越來越興奮。
“噗”的一聲,席和瑛右手捂住胸口,一口鮮血自口中噴涌而出。
“殿下!”南宮秀驚呼,連忙衝上前扶住他。
席和瑛對她置若罔聞,只用一雙滿布紅絲的眼睛瞪着邱拿:“席和頌殺了你全家,是我救了你的命!”
殺了他家人的是豫王手下一個狐假虎威的小卒,跟豫王沒多大關係,何況就算有關,邱拿其實也不在乎,所以他沒有糾正席和瑛的說法,只是向上勾了勾脣角,做了個無辜的表情。
“殿下聽說過農夫與蛇的故事罷,我就是那條忘恩負義的蛇,殿下撿我回來的時候,忘記帶腦子了。”
話音未落,邱拿腰間的長劍便以出鞘。
“殿下當心!”南宮秀連忙將席和瑛向後一拽,自己攔在了他身前。
劍鋒刺進她的胸膛,拔劍時,帶出了一大捧鮮血。
邱拿不躲不閃,任憑她的血濺在了自己臉上。
“秀秀……”直到身前的人失去支撐跌落下去,席和瑛纔像是剛反應過來一般,將南宮秀接在懷裡。
南宮秀在他臉上看到幾分關切,她突然就覺得自己這一劍擋的很值了。
“殿下,快跑……快……”她喉間一哽,人便已香消玉殞。
邱拿耐心等着席和瑛消化了南宮秀的死訊,纔再次舉起了劍。
耳後突然傳來凌厲的劍風,邱拿快步一閃,險險擦着那股劍風滑過,才發現那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身後的,是個持劍的素衣少女。
少女不給他反應的時間,轉瞬之間,已向邱拿又刺出了十幾劍。
邱拿連躲了十幾招,雖未被她所傷,卻也被她逼得沒有還手的餘地。
他心知自己不是對手,也就毫不戀戰,逮到一個空隙,便立刻足尖一躍,從窗戶滑了出去,很快便不見了人影。
那少女沒去追邱拿,反手收了劍,向席和瑛揚眉一笑。
“多謝姑娘相救,敢問姑娘是?”席和瑛放下南宮秀的屍體,向少女躬身施了一禮。
明慶府上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來路不明、武藝高強的姑娘,他本能的有些警覺,卻也料想到這姑娘似乎並沒有惡意。
“我叫格其勒雅,在你們漢話裡,意思是春天萌芽的新葉。”少女回答。
“春葉。”席和瑛低頭看了看南宮秀的屍體,自己這位王妃,還真是買了個好丫鬟回來。
“不過還請殿下叫我紇靖,這是我的封號。”
“你是蒙古國貴族?”席和瑛微微皺眉。
“仁達哈汗第十三女。”
“原來是公主殿下,在下失敬。”席和瑛又向她抱了抱拳。
“虛禮就不必了,邱拿現在逃走,殿下覺得他會去找誰?”紇靖公主聲音平靜地問道。
當然是豫王,席和瑛眼底閃過幾分陰鶩,他記起剛纔邱拿說過的話,豫王已經先一步向明正帝稟告,他要跟周信鴻逼宮。
也就是說,作日面聖,自己在父皇眼裡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若是你,就趁現在,豫王和皇帝都來不及察覺,真的逼宮算了。”紇靖公主悠悠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