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瑛抱着罄冉再出了寒洞,接過下屬奉上的毯子,瞬間便將罄冉再包了個嚴實。一面向外走,一面吩咐着。
“去請藺將軍到觀星樓。”
他大步踏上狹長的石階,出了秘洞,長風迎面吹來,分明感到懷中嬌軀顫抖了下。他身體一晃擋在風口,緊了緊身上大麾,將罄冉更深的抱入懷中,這才施展輕功向山坳的另一面掠去。
轉過山谷,頓時景觀一變。暖風燻人,燈火碎點。僅僅是一谷兩端,竟呈現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象。
方纔那邊位於迎風面,此處背風,然而令其溫暖如春的卻是谷中的大片溫泉。這清露山竟是一山容兩泉,一溫一寒的。
鳳瑛抱着罄冉掠下山谷,谷中數百顆妖豔欲滴的紅梅,沐浴着皎月明暉,襯着谷中一片霧氣騰騰的湖面,宛若進入了人間仙境。
平湖而望,山谷中依靠溫泉而建的是一排雕欄玉砌的房屋,紅色風燈掛了滿眼,朦朧映入泉中,美如夢境,幻若天宮。
鳳瑛一路將罄冉抱入房間,將她安置在牀榻上,蓋好被子,他含笑望着睡容恬靜,安臥玉枕的女子,突然竟有些不捨起身。保持着俯身的動作,鼻息間有着若有似無的女兒芳香,幾乎讓他恍惚沉醉下去。
侍女的腳步聲傳來,他微微擡眸,接着擡起了右手。侍女一愣,忙將手中的棉布方巾呈上,鳳瑛接過擺了擺手,輕聲道。
“準備乾淨的衣物來。”
他說着在牀邊落座,將罄冉溼淋淋的黑髮散開,小心的擦拭了起來,動作仔細而溫柔,似是怕吵醒了沉睡中的女子,又似怕稍稍用力便會傷了手中握着的青絲柔滑。
皓月,晚風,溫泉氤氳,閣樓高架,畫棟雕楹。暈黃的宮燈下,女子靜美如詩,清麗面容如綻玉清質的蓮。
她濃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向來清澈的眸子,印象中她的面容總是清漠而疏離的,傲骨錚錚一如男子。而此刻,她便是那般嬌弱的躺着,雙頰淡淡的幾許紅暈,觸之宛若冰潤的美玉。那兩抹妖嬈桃色,落了嫵媚於她冰肌玉骨之上,格外的動人。
清逸的籠煙眉,便是沉睡者卻依舊舒展從容,爲她嬌美的容顏憑添了傲骨,秀美的鼻使得她的容顏柔和而安靜,那微微抿起的脣線淡薄隱約,顯得有些蒼白,卻有着致命的誘惑,叫人一點點沉淪。
鳳瑛擦拭的動作微緩,目光也漸漸發直,腦中閃過在寒潭的一幕幕,脣角彎起舒緩的弧度。他用目光描摹這她恬靜中的清雋,心情忽而變得暢快。昏黃的燈影染上眉宇間一抹溫柔,將他出色的面容襯得更加俊美。
婢女捧着衣物進來,看見這一幕,腳步身放淺,退到了一旁。面頰卻紅了一片,心中陡跳,醉醉然想着,若是陛下能那般看上自己一眼,縱使立即死掉也是樂意的。
鳳瑛旁若無人的繼續爲罄冉擦拭着頭髮,待屋外傳來鳳捷的聲音,他才舒緩起身,撇了眼站在角落的婢女。婢女忙上前接過他手中的長巾,躬身而待。
鳳瑛俯身爲罄冉壓好被角,看向婢女手中捧着的乾淨衣物,放低聲交代着:“動作輕些,別吵醒她。”
婢女忙諾諾應是,鳳瑛這才接過溼巾試了手,緩步出了屋子。
屋外鳳捷見他出來,忙跪地行禮,起身道:“藺將軍已經在觀星樓了。”
鳳瑛點頭,快步出了院子,繞過一處遊廊,向遠處高高建立的閣樓走去。
足有五層高的觀星樓中,藺琦墨負手站在窗前,夜風吹過,掠起他額際碎髮,拂過微蹙的眉宇,蕩起又落下。
他換上了一襲黑色束領武士袍,上乘好料,暗起雲紋,剪裁得體,腰間繫着纏金腰帶,將修長的身型束於黑衫中,英挺筆直。隱約間,少了幾分平日的瀟灑俊逸,倒是多了幾分銳意蕭寒。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藺琦墨回過頭來,恰見鳳瑛笑着步上臺階,擡手笑道:“四郎久候。”
藺琦墨點頭,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開口問道:“她怎麼樣?”
鳳瑛不想他將心中所慮表現的如此急切,竟毫不掩飾,眉梢微微一挑,笑道:“哈哈,四郎莫急,她暫時沒事了。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昔有靜王千里追妻,傳爲一時美談。靜王殿下與四郎情同兄弟,今日四郎闖宮救美,倒也不逞多讓了。”
藺琦墨聞言,鬆了一口氣,擡頭抱拳一笑,道:“陛下見笑了。我待冉兒謝謝陛下救命之恩。今日四郎事出無奈,闖宮一事,還望陛下多多海涵。”
鳳瑛邁步走向窗口,笑着搖頭:“十三年前在慶城,我便識得了四郎和冉冉,算起來她還換過我幾聲鳳大哥,哥哥豈有不救妹妹的道理?故而,四郎不必謝我!再者,若言謝,但是冉冉醒來謝我,怎能由四郎來謝?另有,冉冉乃是旌國的使臣,如今我青旌兩國剛剛結盟,若是她出了事,我可便無法於旌國交代了,今日倒是鳳瑛該謝謝四郎呢。”
他說罷笑望藺琦墨,見他但笑不語,便又道:“鳳瑛與四郎也相識多年,雖是一直沒有機會深交,但是鳳瑛卻敬慕四年少年英雄,早欲結交四郎爲友。四郎非我青國之人,此次不是麟國使臣,既如此,你我相交無關乎國禮縟節,當不必拘謹禮數,鳳瑛既陳君四郎,四郎不妨便直呼我的表字,如何?”
藺琦墨睫羽微晃,笑道:“如此四郎便不再客氣了……字恪。”
鳳瑛眉宇一揚,朗聲而笑:“許久不曾這般暢快了。”
他說罷轉身看向窗外,擡手一揮,笑道:“四郎看我這觀星樓如何?”
藺琦墨轉眸,觀星樓極高,從此向下望,溫泉氤氳,燈火朦朧,遙望整個山谷,空濛飄芒,宛如仙境。居高臨下的感覺讓人頓時心曠神怡,胸臆暢快。
“青國的能工巧匠四國之首,鳳府觀星樓巧奪天工,四郎早就聽聞,今日登樓一觀,果真是名不虛傳。”
鳳瑛淺笑,扭頭望他,道:“四郎過譽了,四郎可知這樓何以名曰觀星樓?”
藺琦墨目光掠向遼遠天幕,弦月明暉,繁星璀璨,星辰清晰的如同懸於眼前,似是隻要伸手,便能摘到那繁星點點。
他微勾脣角,笑道:“聽聞博遠侯於觀星樓之術頗有研究,想必這觀星樓名來於此吧?”
鳳瑛淡笑點頭,嘆息一聲,面有追憶,道:“所謂天狼破,九州歿,貪狼現,四海戩。先父曾言,當此亂世,世事多變,觀星猶觀世,倒可窺探幾分天機。”
藺琦墨挑眉,望着繁星如幕,星光明輝淺亮,笑道:“子恪也信星象之說?”
鳳瑛擺手而笑,回望他,道:“我從不信。”
他說罷轉頭望向天幕,不疾不徐又道:“不過今日星空明澈,我觀貪狼隱晦、破軍陡亮、帝星乍現中東,這可是君道王興的預兆。”
藺琦墨雙眸微眯,沉聲道:“子恪既不信星象,又何必感嘆帝星變幻?依四郎看,星辰明滅猶如風起雲卷,不過是萬物依序而動,未必便有何含義,更無甚稀奇。子恪的心思,怕是也不在這一幕繁星之上,而在桌上那沙盤溝壑之間吧?”
他說着倏然轉身,擡手指向樓中置着的長案。那長案上布着地形沙盤,上面溝壑相連,不用他也能勾畫那上面的起起伏伏,因爲那正是麟國的地形沙盤。
鳳瑛目光微銳,與藺琦墨對望,復而朗聲而笑,揚聲道:“知我者爲四郎也。我聽聞麟國有一句傳於民間的話:“與藺四郎交,殊覺爽快人意”。今日鳳瑛領會了,既然四郎已將話挑明,鳳瑛便不再繞彎子了。”
他說着,邁步走向那沙盤,回身肅然道:“想必四郎早已料知,鳳瑛欲取麟國而代之。依四郎來看,按這沙盤上的兵力部署,我此番出兵能有幾分勝算?”
藺琦墨雙眸眯起,面色沉冷,目光在鳳瑛沙盤上帶過,擡眸道:“依我看,子恪若按這沙盤上所列排兵佈陣……”
他目光盯緊鳳瑛,輕哼一聲,銳利邴然,一字字道:“無一成勝算。”
鳳瑛聞言,瞳孔微縮,卻也不驚,指挑眸接道:“四郎何出此言?”
藺琦墨邁步走向他,神情平和,眼神卻犀利無比,冷聲道:“四郎乃麟國清遠侯,更統兵多年,雖不敢說能戰無不勝,但這沙盤上的排布攻序還是能看得懂的。試問若將排兵佈陣這等機密之事提前告知敵方將領,還有何勝算可言?還是子恪將此沙盤示予四郎,是認定了我不能活着走出這觀星樓?”
鳳瑛與他對望,忽而一笑,挑眉道:“四郎何出此言?鳳瑛奉四郎爲青國上賓,豈會無禮與四郎?四郎便是現下要走,鳳瑛也會執禮相送。”
藺琦墨卻是冷冷一笑,挑眉道:“哦?如此,我與冉兒也叨擾多時,這便不再打攪陛下,還請陛下允我二人回別館安置。”
鳳瑛迎上他冷然的目光,脣角笑意不減,話語卻也微寒:“冉冉她受了寒泉陰氣,又系女子,不比男兒敦實。這小築的溫泉剛好能紓解寒泉陰氣,我看還是讓她在此多休養幾日吧,不然若留了病根,要根治怕是不易。”
他此話一出,笑容雖依舊溫和,可眸底卻微有冷意,藺琦墨已是眉眼沉冷,熠熠直視着鳳瑛的幽深眸底是一觸即發的清銳和錚然不讓。空氣頓時凝滯,寒意冰肌刺骨陡生似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