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冉帶着藺琦茹並未一路回營,而是於黑伯三人打馬來到了離金彤東面的一個偏僻小鎮。此時正值當午,陽光極大將小鎮歪歪扭扭的青石板路照的明晃晃泛着白光。
這個小鎮上的很多年輕男人都到金彤參軍了,再加上青兵一來,鎮中多數人家都已舉家逃難,故而留下來的盡是老弱婦孺。小鎮無關緊要,在這裡並未發生戰鬥,但是鎮子卻四處一片狼藉,滿眼蕭瑟。
家家戶戶都閉着門,哭聲不絕於路,許多人家都桂着白幛。許是鎮子偏遠,涌入了不少流民,於鎮中路上,鎮門外男女老少或站、或座、或躺、或蹲,滿臉疲憊,哀慼之聲不絕於耳。
罄冉三人穿梭在鎮中,倒是也碰到了兩個巡視的青國駐軍小隊,他們軍容齊整,對百姓刮是秋毫不杞。
藺琦茹一路行來,不斷下馬將所帶不多的銀兩施捨給災民,面上神情沉重中透着憤怒和愧欠。罄冉只默默看着,卻也不吱聲。行至鎮北,耳邊忽而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喊聲,罄冉於藺琦茹對望一眼。
“娘,娘你起來,你醒醒,別拋下妞兒一個,“娘…”
那哭聲自屋中傳來,異常清亮刺耳。這一路雖哭聲不斷,但許是怕招來殺禍,縱使哭也多是哀哀切切,壓抑着聲音,未曾聽到這般淒厲的哭聲。
罄冉蹙眉,藺琦茹已是翻身下馬,推開院門走向那半掩的屋子,罄冉忙快步跟上。屋中光線很暗,環視屋內,只室內一牀一幾,破日不堪。一名白髮老嫗躺於牀上,雙目凹陷,面色發青,骨瘦如柴,無聲無息的。
牀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抓着老嫗的手搖晃着,發出淒厲的哭聲。藺琦茹面有痛色,閉了閉眼,上前一步,觸上姑娘的頭,溫柔的撫摸着,輕聲道。
“小妹妹,別難過,以後姐姐來照顧你可好?”
那姑娘卻猛地回過頭來,一把將藺琦茹推開,大喝道:“走開!我要我娘!”她喊罷,便又撲到那老嫗身上嗚咽着嘶喊了起來。
藺琦茹不防,被她大力一推,跌撞着險些捧側,罄冉忙上前扶住她。卻見藺琦茹滿面哀威,眼角蘊淚,伸手推開罄冉的攙扶,便向外屋走。
依稀罄冉聽到她一聲哀罵。
“小四啊,你做的什麼孽!”
罄冉眉宇蹙起,心裡不是滋味。聽那姑娘哭的兇,便幾步上前,觀察兩眼,將手伸向老嫗鼻端。
那姑娘伸手便欲來推罄冉,罄冉早有防備,一手握住她揮來的手腕,沉聲道:“也許她還沒死,你最好讓我看看。”姑娘聽她雖是話語冰冷了些,但眼中卻無惡意,神情愕然了下,忙似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般,拉緊了罄冉衣袖,哭道:“您是大夫嗎,您快看看我娘吧,快看看我娘吧刪”
罄冉嘆了一聲,將手伸到婦人鼻前,只覺鼻息若有如無,她又看了看面部,並不僵硬。再將頭埋到老婦胸前,還有心跳,於是扣住她的脈,心裡一窒,眉頭微皺。這婦人怕年紀並不大,可面容已被歲月折磨的滿是風霜。她雖尚有心跳,卻已是油盡燈枯,便是救醒怕也撐不了兩天,回天乏術了。
在戰場上看多了生離死別,罄冉面上已不會再有太多的感情流露於表。本只欲嘆息一聲,告訴姑娘老婦已去,省的那姑娘有了希望再跌入絕望,然而迎上她滿含期盼的眼神,終是搖頭道。
“你娘還沒死。”姑娘的神情霎時便轉悲爲喜,連外屋的商琦茹都禁不住快步入了房。罄冉也不多言,迅速上牀,便壓着老婦的胸膛做起了人工呼吸,按壓幾下,那老婦竟果真悠悠轉醒。姑娘歡喜着拉着老婦的手說着話,罄冉嘆息一聲,轉身便出了屋子。剛出屋便見一個老伯端着個黑乎乎的破碗,匆匆忙忙地進了院子。看到她分明一愣,接着才重新邁步。
“姑娘是?”
罄冉微微一笑,目光掃過老伯手中藥碗:“我們是路過這裡,聽屋中有人哭泣,這才進來看看。老伯是給屋中嬸子送藥吧,快請吧。”
那老伯這才反應過來,忙應了一聲,快步進了屋。
罄冉在院中矮石上坐下,沒一會藺琦茹也走了出來,神色沉重亦坐了下來
罄冉望向她,開口道:“姐姐定越發氣惱怨怪四郎了,姐姐可是覺得這都是四郎造下的罪?”
藺琦茹面有痛色,目光翻騰,蹙眉怒聲道:“這混小子,我真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難道這哭聲滿野,他都聽不到嗎?真真是給豬油蒙了心了!我真的不明白,小四他怎會……”她先是滿腔憤怒,胸膛起伏,可說着說着便有了顫音,眼中已是蓄滿了淚,顯示傷心異常。
罄冉暗歎一聲,自是知道藺琦墨那一番言辭,商琦茹一介婦人,每日隱於後院,自不是一時半會便能理解的。何況藺琦茹來之前,怕是那赫國武帝已在她耳中灌輸了錯誤思想,在藺琦茹心中,怕真覺得藺琦墨是鬼厲上了身,豬油蒙了心。
罄冉見她傷心,湊近她,握了她的手。此時那老伯出了屋,罄冉忙站起身來,笑着道:“老伯慢走,晚輩有事相詢!”
那老伯愣了下,走了過來,詫異地看着罄冉二人,道:“兩位姑娘還是快寫離開吧,別過了晦氣……
罄冉淡淡一笑,卻示意老伯坐下,道:“如今走到哪裡沒有死傷,還怕過什麼晦?老伯坐。這姑娘也怪可憐的,怎地家裡也沒個男人呢?”
那老伯見她如此卻是一怔,隨即也搖頭曬然,在石頭上坐下,也不知是不是知道屋中婦人已經熬不住幾日,心中受了觸動,氣悶的慌,一時竟真想找個人好好說道說道。
於是老伯深深嘆息一聲,道:“別捉了,這一家本七口人,妞兒爺爺本也讀過幾日私塾,在這鎮上也算有些聲望。妞兒爹很是能幹,她娘也孝順,四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聽話,日子雖不算富裕,但也和樂,鎮上不知多少人看了都眼紅。卻不想那年皋王作亂,妞兒爹被抓了壯丁,這不一去就沒再回來,一家人就這麼一下子沒了主心骨。老崔頭一聽兒子死了,連屍骨都沒找回來,一下子就垮了。那時孩子都還小,這一大家子的生計都落到了妞兒娘身上。一個婦道人家,又要照顧孩子,又要幹農活,還得照看老崔頭,哎,不容易啊,沒兩年就落了一身的病,…”
藺琦茹眉宇蹙起,忍不住問道:“軍中抓壯丁,難道沒有撫卹金?這人沒回來,都是要發安撫金的,這家裡不至於……
那老伯仿似聽了笑話一般,瞪大眼睛看向藺琦茹,忽而又是嘲諷一笑,冷聲道:“這位婦人定是好人家出身,撫卹金?安撫金?老頭子在這鎮上半輩子,年年有抓壯丁,咱可從沒聽過哪家能領到官家的錢!能留着條命回來也就不容易了。”
“怎麼會這樣,朝廷法令都有明文現定的,你們可以去告啊?”藺琦茹蹙眉道。
“告?去哪裡告?頭幾年還有去告的,可非但沒能要回銀子,還賠上了幾條人命。後來妞兒的大哥便帶着幾個漢子上了京,找了什麼馬大人,那馬大人側是個好人,收了訴狀。可後來卻說壯丁是皋王私自抓的,這事朝廷根本管不了。妞兒的哥又帶着人到皋王府評理,結果就那麼酬鄉親們只帶回了他的屍首,那渾身上下,是沒一處好的。老崔頭一看,一口氣上不來便也跟着去了。再後來便沒人再敢去告狀子,只在抓壯丁時,就讓汊子們出去躲些日。那些兵爺見男人們不在,抓不到人就哄搶東西,可那都是身外物,沒便沒了,總是保住了男人。”
“怎麼會這樣…了,
見藺琦茹面色慘白,喃喃着,罄冉暗歎一聲,又問:“這麼說妞兒該還有兩個兄弟纔是,怎麼如此……”
老伯搖頭,又嘆了兩聲,這才道:“妞兒大哥一走,她二哥便鬧騰着要上城裡告狀,妞兒娘哭死哭活這才攔了下來。可前年納糧,她二哥挑了一擔穀子去縣衙交糧,收糧的官吏,非將好穀子說成是劣穀子,將一百斤的穀子說成只有六十斤,好從中賺油水。這是歷來的規矩,可妞兒她二哥是個楞子,一根腸子通到底,就這麼便與官吏爭了起來,結果自然是捱了一頓毒打。他不服,上州府告狀,結果被生生打了一百板子,回來當日就染了風寒死了。留下妞兒娘和兩個半大的丫頭片子,慘啊。”
老伯連聲嘆息,罄冉見藺琦茹面色蒼白,便也不再問這家的事,目光轉向屋中,疑感道:“這時候鎮上還有大夫嗎?老伯端來那藥是?”
那老伯似是一驚,啊的一聲忙跳了起來,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那草藥都是鎮西頭軍爺帶來的,說是還要舍粥棚子,還讓老漢找幾個漢子幫忙支起竈火來。你說這事稀罕不稀罕?真是做夢一樣。我得走了!”
老伯說着快步便欲向院外走,罄冉忙攬住他,問道:“軍爺?您說那些軍爺是青國的西峰軍?”
“是啊,真沒想到,這青國的皇帝真是個好皇帝,對咱麟國人也能這般好。這要真能一直這樣,這仗倒打得好…”
老伯最後幾句似自言自語,聲音喃喃的很輕,但藺琦茹和罄冉卻是聽到了。
罄冉見老伯消失在院中,這才走過去拉了藺琦茹的手,說道:“姐姐要不要到鎮西頭看看去?”
藺琦茹面色複雜,半響才搖搖頭,嘆息道:“罷了,也許小四說的對,這鳳煥若果真能這麼善待麟國的百姓,我……”
罄冉卻是一笑,握了她的手,打斷她:“我的好姐姐,您也不想想。鳳烘就算是有心善待腆國百姓,現下戰事當先,他怕也沒那能力四處施粥,設救濟棚的。他能做到令青兵不擾民已是難得了。”
見藺琦茹愣住,罄冉微笑道:“這些都是四郎的功勞,這些日子有不少他往日的日部前來投奔,四郎不欲他們加入西峰軍,這些人也都不願將槍。對着自已兄弟。故而四郎便將這施粥,安撫百姓的事交給了他們。這處鎮子小,又沒經過戰,所以運過來的救濟品也不多。像啓城那些大城外都設有上裡的難民營呢。至於鳳琰,這事對他百利無一害,自是樂的成全。”
商琦茹頓時呆住,半響纔回神喃喃問道:“做這麼大的事,他哪裡來的銀子?”
罄冉知道藺琦茹心裡定已不再怨怪萌琦墨,她心頭一舒,忙笑道:“打燕國時,他將燕帝的小金庫給挖了出來,這時候倒是派上用場了。雖是頂不了多久,但也能濟點事。再有,現在這仗一打,不少富貴人家都高價請護院什麼的,四郎那些舊部如今也是左右爲難,倒有不少願意委屈自己去當護院的,掙的銀子也都彙總了過來。這事還沒開戰時,四郎就在籌謀了,不少糧食藥材都是從青國商號弄來的,着實費了些功夫。”
罄冉說罷,見藺琦茹不語,眼睛卻有些泛紅,她拉了她的手,越發輕柔道:“姐姐,您就原諒四郎吧。他這也是不得已,您不知道,自打開戰,他就沒睡過一日的安穩覺。”
藺琦茹聞言,半響無語,眼睛卻忍不住有些發澀,背過身抹了下眼淚,這纔回頭。她反握罄冉的手,哽咽一聲,道:“這混小子,自小便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便又好強,便是被人誤解了,也不吭聲,怎這脾性這麼多年都沒改。”
罄冉失笑:“若改了也就不是他了,這麼說,姐姐是原諒他了?”
藺琦茹不好意思的點了下頭,輕拍罄冉的手,望着她半響,待罄冉都不好意思的紅了面,她才一笑,道:“原諒了,縱使這混小子再葷,衝着他爲我藺家找了這麼好一媳婦,我也不怨他咯。”
罄冉面一紅,卻也不避讓藺琦茹的眼睛,只道:“姐姐別笑話我了,能得他真心相待,也是罄冉的福氣。”
藺琦茹眼因又紅,重重的拍了幾下罄冉的手,轉身向屋中走去。罄冉見她放了一錠銀子在小桌上,便又走了出來,望着站於門口的黑伯道:“黑伯,咱們走。”
罄冉一愣,待快步出了門,藺琦茹已翻身上馬,她忙上前,驚問:“姐姐這是?”
藺琦茹笑望罄冉:“武帝待姐姐不薄,叔父於我藺家有大恩,姐姐心有愧疚,此處是不能再留了。早年我便想前往北疆觀黃沙落日,大漠孤煙,如今例可得償所願了。小四是個讓人不放心的,以後我就將他交給冉妹妹了。黑伯,我們走!”
她說罷,衝罄冉一笑,一揚馬鞭,疾馳而去。罄冉望着二人消失的背影,終是一笑,翻身上馬,掉轉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