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到落雁灘,竹筏被激流底下的礁石擱住了。船伕弄了半天,不見起色,於是押運官要求女俘們下水去推竹筏。
那個男人的聲音裡有着污糟糟的殘暴。皇族少女們在不知所措中下了水。幾番折騰不得要領,忽然一下子,竹筏被水衝開了,一下子漂到極遠處。水中的少女們驚慌失措,急流把她們衝得東倒西歪,大聲呼救。竹筏上的船工總算沉穩,用長繩套住了岸邊的一棵大樹。押運官不耐煩地催促少女們快快趕上來,一雙油膩發紅的眼睛,在女孩們衣衫溼透的身體上滑過來滑過去。
大家悶聲不響。天下着雨,遠遠溪流邊有一些孩子在潑水玩耍。那都是附近的山民,窮困得衣不蔽體,單純得像山野裡的獸類。水很急,孩子們無憂無慮,毫不擔心隨時沖走,就像他們也毫不在意冰什彌亞的歷史已經被青夔國的鐵騎沖走,隨着大江滾滾而去。這種情形令她們無比悵然。過了一會兒,瑤瑤感覺到有人坐到了她身後。
“姐姐……”
瑤瑤略微詫異。雖然她的確是冰族公主,但並沒有其他的公主管她叫姐姐。她少年時代稀薄的感情經歷之中,尚未出現親情這一脈。
“姐姐……”低聲說話的六歲小女孩,是最小的公主女娃,“姐姐你懂得巫術……”
瑤瑤不語,如果巫術也可以拯救冰族,他們怎麼會有今天?
“……你知不知道怎樣才能沒有痛苦地死去?”
瑤瑤想了想,說:“女娃,不要怕。活着總不會比死亡更痛苦。”
瑤瑤那種天然淡漠的聲音,不足以安撫女娃。瑤瑤心想,年幼的孩子更脆弱,更容易被這個世界所折損,這一點她也無法改變。
“我們可是鳳鳥的後人!”女娃深褐色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熊熊燃燒,“如果生而爲人,不能改變亡國的事實。那麼死後化爲鳳鳥,就有報仇雪恨的機會了!”
瑤瑤被震驚了一下,這個女孩發出了不屬於她小小的胸膛的聲音。她怔了怔,旋即嘆了一聲:“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死後化做鳳鳥,那只是冰族古老傳的說而已,不能當真的。”
她猶豫着伸出手來,用安慰的姿勢撫着女娃的長髮,心中卻暗自
思量:既然女娃如此篤信傳說的力量,當初爲何不讓她去做什麼巫姑呢?
“可是,姐姐你——你並非凡人!”女娃仰起頭,用清澈的眼睛盯住了瑤瑤的臉,“你擁有奇異的法力,可以在生年便脫去人形,化爲鳳鳥。 我們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
女娃並不是責怪的意思。她用明火一樣的目光炙烤着瑤瑤,那火中燃燒的是近乎悲壯的期待,令瑤瑤覺得沉重不堪。
女娃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姐姐,你會復仇的,是嗎?你完全可以自己走。但你放棄了自由,跟着我們一起去那個罪惡的國度,就是爲了向他們復仇。”
六歲小女孩的聲音清澈如同青水的歡歌,冷厲如同河底的磐石。這種感覺令瑤瑤恍惚。“向他們復仇,然後——”她望着匆匆過眼的青山綠水,喃喃道,“讓故國重現。”
女娃傷痕累累的臉上,顯出了甜蜜的笑容。忽然,她大聲說:“姐姐,請你爲我祝禱!”
瑤瑤還未來得及張口,只聽咕咚一聲,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忽然消失了。還在發呆的少女們驚覺驟變,紛紛驚叫起來。小女孩柔軟的身體像一根折斷的蘆葦一樣隨波逐流,白浪中只留下印記般一道長長的血紅。
清醒過來的時候,瑤瑤攥緊的手裡只剩下了幾根髮絲,纖細如同微風。
竹筏上一團忙亂,似乎暴怒的押運官要求她們坐攏了不許亂動。有人忍不住地低聲啜泣。
瑤瑤捻着手裡的髮絲。那一刻她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孩童們的歡笑聲漸漸遙遠,淹沒在無休無止的澶湲水聲之中。
她纖細的心,也似乎也跟隨着沉入了水底,寒冷徹骨。
那時候的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生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有些重大的決定,只空落得一場悵惘;一個小小的念頭,竟幻化到地覆天翻。緣起的一縷涼風,一線微光,當時尚不可察覺,事後便更難追根究底了。十五歲的瑤瑤,縱然有着天賦的洞察力量,也難以領悟到這一點。
那個女孩永遠消失了。女娃,你真的會化作鳳鳥?不會的。你夢想中的雙翼沾滿冰冷河水,飛不到你嚮往的天地中去。你的結局,也不過是變成河底的一段
青色的水草,一尾銀色的游魚而已。
其實,那也不是不好的結局吧?很多年後,當她回首前塵,幡然醒悟,或者也寧願永留在青水冷冽的流水中,長眠不醒。她會化作溪水裡伶俐的小魚,溯流而上,重歸故里。這樣,她的生命纔算得完美。
所以,傳奇的脈絡,就是在這裡轉折了方向?
不,不是這樣的。
瑤瑤永遠如此——她既不悲傷也不麻木,既不清醒也不醉狂。那時的她,揹負了某個無法兌現的秘密,所以不可以早早終結宿命的磨礪。無論知與不知,願與不願,都註定要在這個破碎的世界上隨波逐流。
當時她問船伕:“青水的盡頭是什麼?”
船伕告訴她,流水是沒有盡頭的。所有想尋找盡頭的人,都是在順着流水的方向慢慢滑行,直到時間耗盡。
然而,選擇順流而下的你,永不能夠回頭。
船出武陵峽,水面漸漸開闊。那天傍晚,郢都出現在冰族俘虜們的視野裡。遠遠望去,青夔人引以爲傲的這座國都,似飄浮在青草洲上的一座鐵城。江上的落日給鉛灰色的城牆披上了一層金色,華美而沉暗。
城外有一座高坡,那就是傳說中象徵青夔國祚的大扶桑樹生長的地方——江離山。暮色中,山影碧色沉沉,令人見之生畏。
俘虜們在城外安營紮寨。他們是否可以進入國都,還要聽候青王武襄的旨意。那天晚上月光很美。瑤瑤掐指一算,恰好是十五月圓的日子。原來從天闕山到郢都,他們足足走了兩個月。
因爲四圍都是兵營,女俘們不可能逃脫,所以看管鬆懈了下來。瑤瑤披上一件不知從哪裡撿來的葛布衣衫,悄悄走出營帳。仲春的空氣裡流淌着令人燥熱發癢的氣息,令瑤瑤倍覺惶惑。皇族的女眷早被列了清單,都是留給青王武襄的,無人敢於染指。而其餘人則被青夔國的士兵們肆意瓜分。瑤瑤捂住了耳朵,刻意忽略那些可怕的聲音。
由於刀兵踐踏,草原上幾乎寸草不生。遍地泥濘,拖髒了她的裙幅。離開了營房衛兵們的視線,她越走越快,步履如飛,就象掠過水麪的一隻鳥。風迎面直吹,她扯掉了襤褸的長袍,於是整個人兒飛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