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姑瞳孔縮了縮,背過身,不再搭理她。她從銅鏡中,看到了自己依然鎮定的臉,看見嬋娟支着地,慢慢地站了起來,年輕的臉上寫滿了輕蔑和憤恨,那種神情令她害怕。
終於嬋娟不再哀求:“你無恥地欺騙了朱宣……和我,其實你心裡最明白,爲什麼他不能走出神殿,恰恰是你自己的詛咒,害了你親生兒子的一生!”
“你住嘴!”巫姑狂喝道。
“你攔着我沒用了。”嬋娟毫不示弱,反而提高了聲調,“我一早就告訴過你,我全知道了。高唐廟的秘密,你的秘密。”
巫姑渾身發抖。她抓起銀匕首朝嬋娟擲過去。少女躲閃不及,前額被撞破了,鮮血沿着眼角面頰流下,彷彿判官的硃筆,畫出了猩紅觸目的一豎。
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人。巫姑有一個親生兒子的事實,神秘詛咒存在,這些東西忽然間浮出了水面。大家看着這個大膽衝撞了巫姑的少女,不知所措。
有人偷看清任,青王只是沉默着,呆呆地盯着巫姑和嬋娟。春妃垂着頭。白氏父子也說不出話,事態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沒有人敢於開口說話,更沒有人敢上前拉住這對幾乎要發狂了的師徒。
嬋娟沒有擦拭血跡,她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平素文雅的巫姑竟會有如此舉止。“我曾經那麼仰慕你,師父。”她慢慢地說,“甚至你不肯救我,將我逐出神殿的那一天,我都不曾怨恨你。我對自己說,師父太過於愛護朱宣。可是我在高唐廟中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了前所未見的可怕詛咒。令人作嘔的是,那粉牆上的咒語,還是用尚未凝結的人血寫成的!你們——你們這些巫姑的信徒,你們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嗎?那上面寫着:我用這個死去嬰孩的血液,詛咒他的家族將不會有後代,詛咒他所有的血親在罪孽中度過殘生,詛咒這個王國終將以最可怖的形式覆滅!”
即使最謹慎的人,也在這句話的震撼下,發出了恐懼的驚呼。
“甚至——這個詛咒最終也害了朱宣,你都不肯取消它!對你而言,親生兒子的性命,甚至比不上一個復仇的意願。你根本不愛他,你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你只會無止境的佔有!”
“你懂得什麼?”巫姑根本
沒有被嬋娟的話語擊倒。那些恐懼憤恨的人羣,反而使她高高地揚起了她的頭,“你不過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你根本不懂得任何苦難!你看見過你最尊敬的人在你面前血濺三尺嗎?你經歷過自己的國家在入侵者的鐵蹄下覆亡、親族們淪爲賤民被異族的武夫蹂躪嗎?你曾經有一個不到十歲親妹妹一邊叮囑着你復仇一邊跳河自殺嗎?你知不知道被人當作獵物來射殺來進貢是什麼滋味?你知不知道被凌辱是什麼滋味?那種如蛆附骨永不超脫的孤獨和絕望,像烙印一樣打入靈魂,生生世世都無法解脫!你的那些犧牲的情趣,那些正義的幻想,跟這些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哈!但願你有機會將這些苦難一一經歷,否則你對我的指責永遠都蒼白可笑的!”
她站在神殿前高高的臺階上,驕傲望着驚懼不已的人羣,就如同征服者睥睨失敗的敵人。嗚咽的夜風吹起了她長長的黑袍,像一隻鬼魅的大鳥在乘風起舞。很多年前那個毅然決然的少女瑤姬,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
“不要譴責我對你們施下殘酷的詛咒,沒有一個孩子是我殺死的,”她說,“任何詛咒,都需要人心的信願才能實現。而你們——你們這些貪婪虛僞的青夔人,本來就心懷惡意,罪孽深重。你們末日不遠,先譴責你們自己罷!”
巫姑淒厲的話語,就像刀鋒掃過衆人的胸口,冷得他們啞口無言。神殿的上方,猶如被死亡的神靈所俯視,從而一片死寂。
“公主……”忽然,一個微弱的聲音飄了過來, “公主……”
巫姑悚然一震。那熟悉的聲音就像一盆清涼的冷水兜頭澆下。聲音的來處不遠,就在臺階下不遠處,然而聽起來,卻像是遙遠的虛空中有人在嘆息。青裙傀儡臉上,浮着難以言喻的哀傷。
“公主,你看看清任,你看看清任啊……”
巫姑驀然擡頭,並不遙遠的彼方,隔着重重的人牆,她看見清任慘白的臉。他的眼睛被悲傷浸透,呈現出霧濛濛的冷色,就如同冰雪後荒無人煙的原野。“瑤瑤,”她彷彿聽見他的聲音,遙遠而陌生,僅僅傳到了她一個人的心底裡面,“瑤瑤,這真的是你嗎?”
巫姑兩眼一黑,忽然跌倒在臺階上。
“師父——”嬋娟嚇了
一跳,撲上去扶起她。巫姑悠悠醒轉,推開了嬋娟想要站起來。然而她雙膝發軟,無論如何也動不得了。
就在這時,人羣騷動起來,因爲青王終於站了起來。他恍若幽靈一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主上有話要說。”人們低語着。細心的人注意到,不知何時,青王的臉改變了,某種精神已經消散殆盡。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發生了什麼樣的鉅變,但似乎就在剛剛過去那麼短短片刻,時光在他身上跑過了幾十年,前所未見的顯露出了衰朽之態。眼前的青王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僵冷的軀體裡只剩下了哀傷和麻木。
“你們……誰說我無所出!”
都沒有想到,青王會忽然尖嘯起來。一直沉默不語的青王,忽然發出了異常詭異的聲音。嗓子裡似乎含了一塊冰,那語調異常奇特,冷而且銳,生生的拉破每一個人的耳膜。
從來沒有見過青王像這樣講話。他發了狂,他拍着椅子的扶手,大聲疾呼:“你們沒聽見嗎?我有孩子的啊!有的啊!”
所有的旁觀者,都在月光下改變了面色。只見青王狂亂揮舞着雙臂,把身邊的從人大得齜牙咧嘴,他步履蹣跚地走向巫姑,嘴裡不停地着朱宣的名字。
“朱宣——朱宣在何處?你沒有走,你一定還在的……朱宣,朱宣……”
巫姑坐在地上,渾身癱軟。她眼睜睜地看着困獸一般的青王衝了過來,一把捉住她的領口,將她提了起來。
“把朱宣還給我啊,瑤瑤。”
他的臉幾乎要貼到巫姑的鼻尖上,手指的瘦硬的觸抵令她穿不過氣來。她放棄了掙扎,任他咆哮。他眼底裡的絕望,像洪水一樣立刻就要決堤。而她只是像一堵牆一樣的沉默着。
“你奪走了我所有的歡樂,怎麼可以把我的孩子也奪走啊……”
他終於跌倒,跪在她的裙下淚雨滂沱,不顧一切的哭喊着,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就像一個飢餓無比的嬰孩,像一個失去了利爪的老獸。彷彿僅僅是這樣的呼喊,就能換回他不能擁有的一切,就能彌補他生命中全部的空虛。
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青王失態。奇異的變故接踵而至,是否真的暗示着青夔的末日快要降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