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夔歷四百零三年,九嶷山幽族的女首領季蓀赴郢都覲見青夔國王。清任在郢都城外鋪下十里幕帳,華柱三十,又於城內張燈結綵,連夜燭火通明,用國禮歡迎這位遠道而來的女王。作爲與青夔人同祖先的幽族,在武襄掌權的時代遭到了極爲血腥的征服,雙方結下了深仇大恨。在湘夫人的斡旋之下,幽族遺民才免受滅族之災。清任即位之後,遵從湘夫人的意願,免去了幽族遺民的賤民身份,同意他們劃地自治。而季蓀入郢都覲見受到隆重禮遇,更是成爲了青王清任厚待被征服領地原住民的一個標誌性事件。
到了青夔歷四百一十年,青王清任宣佈不再舉行春狩。於此朝中多有微詞,道是祖宗多年的規矩,豈可一日廢止。然而,彼時青王身體狀況日漸堪憂,卻也是事實。許是過於操勞之故,纔剛四十出頭的青王清任,早早地染上了肺病,時常一副倦怠模樣。春日炎炎,青王可是需要靜養的。大臣們亦不好多說。清任亦曾下令,春狩可在大將軍主持下繼續舉行。然而沒有青王參與的春狩,形同虛設,沒幾年也就取消了。
青夔歷四百一十二年,青王清任重修了離宮昔輝堂,園中遍植天羅樹。天羅花盛開時,青王大宴於堂前,遍邀全國善射者,無論出身良賤。酒過三巡,即開始比賽射術。第一年參加射術比賽的不過寥寥十幾個貴族少年,到得第二年就有全國各地的高手百來人云集一堂。再往後,每年的天羅花會,都會吸引大量的武人。於是昔輝堂的射術比賽演變爲了另一種春狩,並且成爲青王蒐羅人才的盛典。由於青王必然親臨觀看,許多人希冀通過射殺一隻小小的天羅雀而得到青王的矚目和提拔,事實上也的確有人跨越軍階晉升的漫長道路,得到破格重用,甚至成爲青王的心腹近臣。
這金盤裡的天羅雀,成了榮耀和機遇的象徵。天羅花和天羅雀,並不是青夔本土的物種,事實上在青王清任把這種天羅雀帶入昔輝堂之前,沒有
一個青夔人見過這種明媚的飛禽。每年春天天羅花開,花林中就飛起了天羅雀,春歸夏至,天羅花落,天羅雀也就消失了形跡。天羅雀有着燕子的外形,但是身形嬌小如粉蝶,血色的尾羽張開有如一朵風中天羅花。據巫師解釋,天羅雀就是天羅花這種神奇植物的魂魄,花朵離開了枝梢,隨風飛揚,變成了精靈古怪的鳥類。
也曾有人進諫青王清任,說天羅雀這等纖小詭豔的禽鳥,怎麼荻原的蒼隼和白豹相提並論,用以考較勇士的射術呢?清任便笑笑,說本來就是年輕人玩樂的東西,當什麼真。王說了不當真,也就沒有人敢於計較了。
可實際上,真的能夠射中天羅雀的人並不多,一年也就那麼一兩個。久而久之,人們不得不佩服青王的用心。征服蒼隼和白豹的人,固然是勇猛頑強,可是這天羅雀卻考較了武士的靈巧和智謀。其實,這密羅雀和密羅花本是一種東西,花被風吹落也就是雀,雀停在枝頭也就是花。這種奇特的生物產自九嶷山深處,正是季蓀帶來送給青王清任的國禮。
射中今春這第一隻密羅雀的,是一個綠袍少年。少年身材瘦小,面目頗爲俊秀,從衣飾武器的華美程度上看,出身相當不凡。然則清任覺得這少年頗爲眼生,朝中大族的子弟,多半見過,倒不記得還有這麼一位。
少年亦知青王在打量他,一時竟呆在那裡。旁邊就有人悄悄推他,催促他上前叩謝。他竟像是着了魔似的只顧發呆。一張粉嫩的臉兒紅透了,倒比天羅花還豔。清任詫異了:怎麼這般侷促,完全沒見過世面似的?
旁邊就有內臣上去,催促他過來謝恩。少年伏在地上,低了頭,卻還是不肯開口,更不肯走近青王這邊一步。
清任剛要問話,忽然看見首輔慶延年匆匆走了進來,朱紫大袍風塵沾染,看樣子剛剛從城裡趕過來。還未走近,清任就看見他臉上的皺褶團起,擰出一個大大的“諫”字,心下頓時有些不
耐。及至到了跟前,首輔並未發一辭,先就跪在了一旁。
“慶大人快起來,”清任略略欠身,頷首微笑道,“幾時非要跪着跟我說話呢?”
慶延年應聲而起,依然是一臉老臣之怒,並不肯先行開口。清任愈發不耐。這幾年慶延年的年紀愈發大了,而清任對待慶氏貴族的態度則是一日不如一日。雖然表面上依舊優容,然而實際事務方面卻漸漸疏遠他們。這使得首輔的聲望隱然不如往昔了。慶延年向來尊貴慣了,受此冷落,心中多少有些憤懣。他自恃爲朝中權貴之首,又是外戚,地位堅如磐石,時不時就會露點臉色給清任看。清任也不能跟他計較。
就比如此時,分明是慶大人又在置氣要挾,清任心下明朗,卻也不能說他什麼。
清任故意掉過頭去,與身旁侍臣閒扯開來:“記得從前,慶大人府上有個年長的家臣,叫做童裡,是個神箭手,年年都要在這裡射掉兩隻天羅雀。我一向有意封他做個將官,可惜他一心忠於慶大人,不肯出仕。——爲何今年不見他來?”
侍臣不知如何回答,望了一眼板着臉的首輔,道:“大約是不在城中。”
慶延年忽然沉聲道:“童裡在城中。”
“哦?”清任笑道,“那麼將這位壯士請來,跟今日奪冠的少年比試比試?”
說着便回看剛纔的少年。不料那少年並未候在原地,卻趁着青王和大臣閒聊之際,混入亂哄哄的人羣溜走了。
清任又驚又怒,正待喝人尋找。只聽慶延年加重了語調,字句鏗鏘:“可惜童裡他,再也不能參加主上的盛會了。今日一早,他死於神殿當中。”
這一回,輪到清任啞口無言了,蒼白的臉上,漸漸爬起一道難堪的赤紅。
周遭的喧鬧也頓時沉靜下來,宮人侍臣們一律垂下了頭,不敢看青王的臉。過了很久,纔有一個清空的聲音緩緩升起:“那麼,就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