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外,空桑嶺下,春草長天。一匹純黑色的駿馬甩着長尾,焦躁不安的踱來踱去。
馬的主人是一個英武的青年,青衣白裳,氣度非凡。此時他正坐在草地上,一邊玩兒着手裡的弓矢,一邊閒閒的向城門方向眺望,只見一人一騎卷着煙塵,正向這邊飛馳而來。
騎士一落地,屈膝欲跪:“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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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麼呢,還跟我來這一套!”公子清任一邊朗聲笑着,一邊快速的掠出長弓,擋住來人屈下的膝蓋,“城裡的情況怎樣了?”
“回公子,一切安好。”持戩侍衛摩羅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我出來之前,已經關照過那幾位大人了,肯定沒問題。”
公子清任讚許地點點頭。
“公子也在這空桑嶺下守了七天了。七日期已滿,湘夫人的那個什麼招魂,難道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摩羅笑道。
“是啊!”公子清任冷笑一聲,“連扶蘇大祭司的無邊法術,也無能爲力啊。”
摩羅道:“湘夫人縱然手段厲害,這一回只怕也要理屈詞窮。我看,公子不用再等下去了,不如早些回宮準備一番。”
公子清任卻沒有接他的話。他凝了凝神,方道:“不必了。你這就回去,通知慶延年他們,今日午時以前,務必在丹楓殿前聚齊,恭迎湘夫人鳳駕回鑾。我們的兵馬——不必動用,暫時待命。”
摩羅領命,上馬欲去,忽然又回過頭來:“公子,午時你也到丹楓殿,是的吧?”
公子清任沒有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空桑嶺的高處,那株神木扶桑,在初夏的和風中飄下一片金黃的枯葉。
在空桑嶺那一邊,浩蕩青水的南岸上,此時正在爲青王武襄舉行盛大的招魂儀式。
青夔最爲神聖的色彩和禮儀都集中在了這裡,爲的是向北方的土地遠遠致意。在清悅宜人的頌樂中,韶歌聲起,一排排金翠閃爍的孔雀翬扇從中間向兩邊次第撤開,顯出正南邊最高處,檀木和雪松架起的祭臺上,一片高緲的紫色紗帷。祭臺四周,蹲踞着四隻黃金鑄就的麒麟獸,從口中不絕的吐出縷縷香菸。在嫋嫋煙芬薰襲的紫色紗帷後面,朦朧的映現出大祭司冷俊威儀的身影。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些只——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些只——”
招魂的隊伍很浩大。百官和贊儀依次羅列在祭臺的兩邊,紋絲不動,一列絳色紗帳裡面
,是宮中侍奉王的妃嬪命婦,坐得端莊整齊,頭上衣上的金珠在淡霞似的紅帳上明明暗暗着。四方入貢的白象、駿馬、虎、豹也一一序列,馴服的跪在祭臺前。沒有一個人敢於流露出半點懈怠來。大家知道,遠處僻靜的山坡上,有人正在用一雙冰涼而洞察的眼睛,俯瞰所有一切。
“魂兮歸來,西方不可以些只——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些只——”
祭臺的高處,大祭司扶蘇已經很疲勞了,他遠遠的看着下面五顏六色的儀仗和供品,覺得這些色彩顯得如此虛幻不實,如雲煙過眼。他其實毫無作爲,只是機械的揮舞着手中的寶劍,好像自己只是儀式的一件道具,被人牽着繩索舞蹈。江霧升騰,薄日無光。隔着浩淼煙波的青水那一邊,遠遠的北方隱現一片綠色的原野。扶蘇在高處遙望着,看見雲層深處透出一泓清泠泠的波光。他有些驚奇,不覺停了下來。那波光離合變換着,化成了一雙注視的眼睛,遙遠、深切而哀傷。
祭臺下的人羣看見主持的大祭司凝立不動,也就趁機停下來休息。
煙霧漸漸散去,露出扶蘇的形容,勾勒着神明的面譜,濃墨重彩,呆滯而殘暴。他轉過臉:“是正午了。”
沒有人敢回答,大家只是怔怔的望着大祭司。
“已經整整七天。足夠了吧?”
扶蘇的話是朝着後面的山坡,遠遠送過去的。山坡上停着一架青色帷幕的小車,車障上僅綴飾着一小串銅鈴,在江風裡微微的低吟。
過了一會兒,鈴聲中傳來一個清淡的女聲:“那麼就到此爲止。”
聽見這句話,所有人都鬆了一大口氣,不由得略微騷動起來。漸入孟夏,天氣有些熱了,人們臉上流下一道道的汗水,油光滿面。
豐盛的供品都被傾入江中。貼着精美的紅綠紙條的牛羊屍體,在濁浪中沉沉浮浮。扶蘇把指揮收場的工作扔給了幾個副手,匆匆驅車,奔回郢都城。神廟裡空無一人,他徑直向大殿後面的密室裡奔去。
關上房門,匆匆撕扯下五色絢爛的袍服,然後把頭猛地浸入一隻寬大的青銅水盆裡。他在水下睜開眼睛,看見牢牢的糊住面頰的油彩漸漸化開,變成一縷一縷的五色雲彩,飄散,氤氳,溶解。
讓清冷的水濡溼乾澀的臉孔,這是何等愜意的享受。在郢都二十年,渾渾噩噩的日子裡,紅塵,硝煙,心靈都變得麻木了。只有密室裡的一盆清水,從丈深的井中汲出,恍然還帶着
幾分山林綠野的清新,可以撫慰漂流的靈魂。
青夔位於青水中游,是青族人建立的國度,以夔爲圖騰。青族人傳統上篤信巫術。在青夔,巫師們並不擁有太多的權利,卻以他們據說是超乎常人的智慧,受到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的尊崇和迷信。但是對於扶蘇來說,有一個女人是永遠特別的,那就是王后湘夫人。作爲一個北方偏遠屬國來的異族人,扶蘇能夠在青夔做到大祭司,他所擁有的一切,權利、地位,都是拜王后湘夫人所賜予。他不無自嘲的想到,正如湘夫人所警告的——誰叫他偏偏要追到這裡來苟且偷生呢!
然而,這一回,真是分外的疲憊。他會去招魂,他居然會去爲青王武襄招魂!真是可笑。這麼多年滯留郢都,一次又一次的,他依從了她,做種種心不甘情不願的事情,事後都對自己說,就算這是隻爲了那個人的囑託,臨終的囑託。他想欺騙自己到什麼時候啊。
暗紅色的水面上映出形容,依稀還是那張臉。只是眼神失去了力度,線條沒有了張力。
是老了吧?
是老了。
猛然,他用手掠開額前的溼發,看見髮際處那道淡藍色的新月,竟然晦黯蕭索得幾如不見。
“不——”胸膛深處發出一聲沉痛的低吼。
忽然,窗下飄來一陣輕盈的風鈴聲。
扶蘇迅速放下頭髮。
鈴聲消失了,卻傳來一縷白芷花的香氣。
然而扶蘇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聽見青車銅鈴那種熟悉的聲響。他遲疑了一下,呼啦一聲把窗牖推開。
白芷清淡的花香撲面而來。
“姍——”扶蘇一低頭,嚇了一大跳。
門檻上站着一個小女孩。普通的人類是不能穿過神殿的護衛長驅直入的。姍是個精靈。壓得低低的帽檐底下,一雙眼睛明亮如星,姍笑嘻嘻的說:“大司命,季蓀姐姐知道你們招完魂了,叫我飛過來看看你。嘻嘻,您老人家折騰了這麼多天,一無所獲,氣悶得很吧?”從斗篷下面抽出來,一束晶瑩剔透的、散發着神秘氣息的白芷花。
“真正的,雲夢的……”
“季蓀姐姐說,大司命辛苦了。她在那邊,會把一切都看好的,請大司命放心。”
扶蘇怔怔的望着,彷彿失神一般。每當白芷花在川澤之間盛開,便是雲夢的靈魂漸漸復甦的時刻。是該有什麼變化了吧?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