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很重。細勁的天風,似從雲層的縫隙中吹來,繞着黑塔打圈兒。東方的地平線泛着青白色,彷彿嬰孩冰冷的臉。天快要亮了。
她坐在塔頂的窗孔邊,蒼白的臉上縱橫交織着乾涸的血痕。倘若這時有人看見她,必然以爲是宮廷的冤魂出沒,而不會想到是活生生一個人。嬰孩的屍體放在膝頭,他的心口不再淌血了,安靜地像是在睡覺。她木木地伸出手,似乎出於好奇,要嘗試着抱一下那個孩子,但卻始終不敢觸碰這個嬰靈。
就這樣呆坐到自己的身體也想死一樣的冷。
最後,破曉的雞啼聲驚起了她。她猛然站了起來。於是嬰孩的屍體從她的膝上滑落,墜入浩蕩天風之中,像一張被抽打的紙符,翻騰,遠去。
她不該那麼傷感,以致於會目送這孩子隨風飛遠。嬰靈的形象消解前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他,竟然睜開了眼睛,露出一個純潔無瑕的微笑!
於是她一聲慘叫,向後仰倒,暈厥了過去。
她在閣樓上睡了很久。
不停地做夢。形形色色的噩夢,就像不請自來的客人,輪番登門造訪,競相用最離奇的語言刺激她、羞辱她,令她頭痛欲裂。
她夢見女娃的臉從武陵溪的冷水中浮起,笑得嬌癡懵懂、肆無忌憚,猛可裡猙獰地一擰,化作了萬千條猩紅的魚,呼啦啦把溪水都染成一片血紅。她夢見天光窗外的滿月變成了一隻錚亮的箭鏃,旋轉呼嘯,向她的胸口直刺過來。她無法正常地思考。一度地,她以爲自己再也不可能從噩夢中醒來。她使用了過於強烈的詛咒,這樣會反噬巫師自身。
這就是她的報應麼?
而每當她好不容易從夢中逃出來,就會看見嬰靈最後的睜大的那雙眼睛,血淋淋地掛在高高石牆上,目光純然無辜而又意味深長。她去看另一面牆,那雙眼睛就跟着移到那一面牆上。她掉轉視線,去看陰暗的牆角,那雙眼睛就在牆角一閃一閃。她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於是那雙眼睛就浮在縹緲的雲流之上,緩緩搖盪。
他始終,默默地、堅持地與她對視着。
如果大雪紛飛,他的眼睛就像雪花一樣不停拂過她的窗前。如果雪霽天晴,夜幕降臨,漫天的繁星都是他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注視着她。這時她只有再度閉眼,回到睡眠懷抱中,與噩夢再度廝殺,直到精疲力竭。
她想
,她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她居然一直未死。
冬天過去了。清甜的風灌滿了小小的閣樓。
她看見窗臺上長出了一枝薜荔,暗自奇怪。這是天闕山陽臺廟裡獨有的仙草之一,爲什麼會在這裡生根呢?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觸碰草葉。仙草纖細而冰涼的觸覺,通過指端,一直傳入腦髓,通透全身,使得她有一種起死回生之感。
“當心,公主,不要碰壞了它。”陌生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她一驚,驀然回首。
在牆邊的暗影裡,影影綽綽的看見一個綠衣青裳的女子,想來說話的就是她。她揉了揉眼睛,那女子的影像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形容身段似曾相識。
“你是誰?”
那女子從暗影中走了出來,朝她謙卑地微笑。
她驚得說不出話。那女子清瓷一樣溫婉的臉兒,分明就是她的姑母,冰什彌亞已故的馨遠公主。她方要脫口喚出,又頓住了。雖然貌似馨遠,然而卻又有種種不類之處。漫說年貌不同,其眉目神情,又分明還有另外一個人的痕跡。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個影子,偏偏說不出來她究竟是誰。
“你究竟是什麼人?”
“公主,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那女子的聲音聽上去虛無縹緲,彷彿並不是由她自己口中發出,而只是一個迴音而已。
她遲疑着搖搖頭。
那女子點頭道:“我是你的傀儡。”
“傀儡?”她遲疑道,“我不記得我爲自己造過傀儡。”
“我並不是你造出來的呀,公主。”傀儡微笑道,“是我自己從你的身上走出來的——在你生病的時候。”
“那麼,”她問,“我睡覺的時候,是你在看護我了?”
“是的,公主,你受了那麼多的苦,卻沒有人照顧你。所以我就自己出來了。”傀儡愛憐地看着她,“從今往後,我會一直陪着你,像影子一樣跟着你。我會永遠順從你的意願。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都會幫你去做。”
“真的麼?”
“真的。你可以叫我薜荔,就是那株草的名字。但其實我是你的另一半——我就是你,瑤瑤。”美麗的傀儡向她伸出了一隻溫暖的手。
“薜荔……我……太孤獨了。”她捉住了傀儡的手,緊緊攥着,積蓄多年的淚水噴薄
而出。
她無法解釋薜荔的出現,但傀儡給她帶來了內心的安寧。恐懼的紅眼睛,被薜荔安詳的目光代替。傀儡深褐色的眼睛,有如明鏡一般清亮,映出她自己的身影,纖毫畢現。
她們並肩坐在塔頂的天窗上。從這裡可以一直看到郢都城中心的集市,再往遠處是皇宮內苑。城外是一片廣漠的綠野,一直鋪到江離山腳下。有的時候,她會懸想很多年前,江離山下的那個有月光的夜晚。但她的思緒會自動止於午夜飛行的那一刻,不再往下延續。時光的變遷使人麻木,最初的想法變得遙遠而模糊,連刻骨的痛楚都被慢慢淡化。
傀儡是靜止的,回憶是靜止的,水是靜止的,風是靜止的,時間是靜止的。所以,牢籠是靜止的。
第三年的時候,她從一本舊書中得到了領悟。黑塔的禁咒是可以通過某種方法來解除的,並無太大任何難度。她從此寬慰,知道自己終有一日可以恢復法力。
如此可笑,瑤瑤幾乎不能忍受這種可笑。既然湘夫人是個極其精明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在她的算計之中吧?所以才設了黑塔來鎮壓她。湘夫人知不知道,解除封印重獲法力的方法,偏偏也就藏在塔裡面呢?這麼一來,這個黑塔豈不是太矛盾了?可是瑤瑤寧願相信,湘夫人是不知道的。這個發現是她自己意外獲得,是上天對她的垂憐。
但是同時也陷入了另一種煩惱,看似簡單的方法,卻幾乎無法完成,她又能找誰來幫助她呢?
只要她從塔頂跳下來,墜落的風會重新吹生她的羽翼。
然而黑塔之高,自上而墜,幾乎不可能不摔死。
瑤瑤相信這個解法不無道理,絕然赴死的動作可以衝破某些禁咒。然而,禁咒衝破了,人也就死去了,真是可笑。
薜荔說,當你跳下的時候,能有人在塔下面接住你,就可以救你性命了。瑤瑤問,你能去接住我嗎?薜荔苦笑着說,我也是被禁錮的傀儡。
何況,雖然瑤瑤身體輕盈,要接住從天而墜的她,也非得是膂力過人者。否則兩條胳膊都會被撞斷的。
“我寧願一輩子走不出這座塔,也不要落入什麼人的鼓掌之中。”瑤瑤有些憤恨地說。
薜荔淡然道:“不必這麼快就下斷言吧,總有一個人是可以救你的。”
於是,下意識地,她們開始留心出入高唐廟的各色人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