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很模糊, 唯一清晰的便是每日的習武辨藥,撫箏練劍,還有不時發作的陣痛, 師傅說那是自胎中帶出的毒素, 要根治恐怕很難, 只能用藥物壓制, 也就是說, 我的生命可能會隨時終止。
自我記事起,便一直生活在這片四季如春的深谷中,雖說每日重複的生活很是無趣, 卻也悠然自得。我從不問爲何自己沒有父親母親,因爲於我而言, 師傅就是我最親的親人, 師傅的醫術很高超, 卻不知爲何隱居於此,不問世事, 只是盡心盡力的將他畢生所學傳授於我,在我十二歲時,總算不負所望,醫術武功皆然有所小成。
十四歲那年,谷中終於又迎來一位新成員, 她叫橙舞, 小我四歲, 是個內斂沉靜的小女孩, 她不喜歡說話, 只是靜靜的跟在我的身後,我聽師傅提起過她的身世, 不覺間,有着同命相連之感。我們三人平靜的生活,不時的會受到外界一些各人士的侵擾求助,師傅雖不想過問世事,不過他本性純善,實在也不想看到那些病苦之人遭受苦痛,便定下一個規矩,凡入谷求醫者,必是一命抵一寶,至於這一寶的範疇,便因人而異了。多年的谷中生活,成就了我不喜多言的淡漠習性,本以爲這一生都不會遇見讓自己心潮澎湃的事,不會遇見讓自己牽腸掛肚的人,直到遇見她。
那日照例是去落日崖底採摘藥草,忽聞一陣聲響,擡首望去,驚見一抹白色的人影正迅速飄落,眼見便要墜至崖底,沒想太多,飛身而起,在落地的前一刻,伸手接過,縱使自己見過各式傷情,也不由的皺起眉來,渾身血跡,筋脈受損,氣若游絲,更可怖的是面上縱橫的劃痕,面目全非。破碎的衣袂滑落,露出肩頭隱約的鳳凰海棠,是鳳氏後裔?念起師傅臨終時抓住他的手,挺聲囑道‘師傅我一生光明磊落,惟有鳳氏一族,我……愧疚終生……漓兒……日後若是遇上肩頭刺有鳳凰海棠印記的,無論男女老少,定要全力相幫……’
擡手點上她的幾大要穴,止住仍在不斷噴涌的血勢,縱身迅速朝藥舍而去。
她傷的很重,惟有生生不息方能救其性命,我不顧橙舞的擔憂阻攔,全力施救,總算是保住了她的性命,只是這面上損毀的傷痕,着實讓我頭疼不已,翻遍了師傅留下的醫書,總算找到了醫治之法,我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待她完全恢復醒轉已然是二個月之後了。
我一直不能忘記她醒來時,見到我露出的那抹笑意,嗓音有些乾澀發啞,她靜靜看着我,輕輕說道‘謝謝你救了我……’
我不知道她是有着何種的心境在經歷瞭如此磨難之後還能微笑而對,能露出這般善良的笑容,對着一個陌生人說謝謝。那一刻,她恢復後的傾城之貌全然被那樣一個淡淡的笑容遮掩,眼前只有那抹輕柔的笑意,輕輕的輕輕的,撩撥着我平靜的心湖。
此後的日子,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不知爲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感覺,每日只要是看到她,看到她的微笑,聽着她的低柔婉轉,心裡總是滿滿的喜意。我們一起品茗下棋,一起練劍撫琴,一起製藥教學,一起種了這滿滿一片海棠林……相處越久,越被她的恬淡婉約吸引,當我發現自己無法自拔時已經晚了……愛上了便是愛了,再也出不來了。
我從不去過問她的曾經,她遭遇過什麼?爲什麼會墜入谷中?我甚至有些慶幸,慶幸讓自己遇見了她。直到每年一次的毒發……讓我幡然醒悟,這樣殘缺的身子又如何去愛,如何去給她幸福……
一年的光陰悄然而逝,她早已成了我們莫邪谷的一份子,她天資聰穎,箏藝早已練得出神入化,甚至連我這個師傅也自愧不如。她舞姿輕盈,漫天海棠花下,她輕紗起舞,讓人心醉。她的一切一切都是那般的美好……我知道她的曾經必然是經歷了什麼苦痛煎熬,時常會見她獨自靠坐牀前,仰頭望向皎潔的明月,似是陷入了什麼回憶之中,只是每一次都是淚盈於睫,滿目愴然。傾城……我該怎樣,才能讓你幸福……
我能感覺到她漸漸對自己的不一般,她的眸中偶爾流出的情意讓我欣喜萬分,可是想起自己的病體……既然不能給她幸福,就不能讓她深陷。
我的刻意淡漠迴避讓她也發覺了不對,可是卻沒有絲毫不滿,依然是滿目的柔意,恬淡的笑容,讓我的心在不停的揪緊。傾城,不要再這樣對我笑了……傾城……
興許是我一貫的冷漠終是傷了她的心,她斂起了眸底的情意,於我禮賓而待,我心如刀絞,卻只能漠然以對。每年一次的毒發,變成了兩次之後,我狠下了決心,這三年,傾城一直住在谷中,並不代表我沒有打探她的家世來歷,我想是時候送她回去了。
她站在我的面前,靜靜的看着,輕輕問道‘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嗎?’
我沒有說話,良久,輕輕頷首。
她的眸中含着淚,見我點頭,輕輕閉上眼,轉過身去,可是我彷彿聽見了那滴淚落入地上的聲響,攥着我的心生疼生疼。我真的好想衝上前去,將她緊緊抱住,告訴她,我不想你回去!一點也不想!我們一輩子生活在一起好不好!!可是,不可以……我給不了她幸福……她的人生剛剛開始,而我的生命即將結束……所以,放手吧,就這樣默默的看着她就好……看着她安好幸福就好……
她走了,連帶着我的心空了……
不同的求醫者,不同的病症,卻只要一個要求,那便是帶來鳳傾城的消息,不論喜喪,生活瑣事,只要是有關她的,就行。
傾城離開的第二年,她嫁人了,十里長街紅綢鋪地,聲勢浩大。新郎乃是堂堂威武將軍,威震四方。眺望遠處,緊緊捂住胸口的痛楚。傾城,你一定要幸福……
再度聽到她傷重的消息時,我的毒發已經愈發頻繁,幾乎是三月一次,無奈只得每月閉關,力圖控制體內的毒素,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大限不遠矣。可是得知她再度陷入險境,我早已心急如焚,強行出關,隱住胸口處的劇痛,日夜兼程,一趕到紅櫻山莊,便覺肝膽俱裂,她那般安靜的躺着,彷彿沒了呼吸,沒了生命的氣息。我緊緊捏着拳,抑住自己想要上前狠揍那個男人一頓的憤懣,現在最要緊的是救回傾城的性命。
我拼盡全力,最後關頭幸得橙舞在旁相助,才終是救了回來。我的陣痛越發頻繁,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不可以讓她看到自己的這副模樣,強撐着看她度過了險期,才定下心來。
我堅持要將傾城帶回谷中修養,對於那個害她至此的夫君,終是沒有出手,因爲我知道這樣她會不開心。
每日清晨悄悄來到她的窗前,看着她安靜的睡顏,總是在心頭默默感謝上蒼讓自己又多了一點時間看她,傾城……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一直這樣看着你,直到發白……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