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甫瓚失蹤到現在,莫默的神經一直緊繃着,縱使幾日幾夜不曾休息,也沒有半點睡意。可是就在臥龍宮外坐了一會,他居然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隱隱約約在黑暗中聽見有個尖細的聲音說“太后駕到”,但是卻怎麼努力也無法睜開沉重的眼皮。
所以當太后心急火燎地來到臥龍宮,就看到守在殿門口睡得人事不省的莫默。
“……”
看見太后皺眉,喜樂趕忙去推醒莫默:“太傅,太傅……”
太后一擺手道:“莫叫醒他。”即使心底憎惡着這個妖顏惑主的東西,可是看見這麼個單薄的少年面容憔悴地歪倒在椅子上睡得昏天暗地,心底再多不悅,也無法宣泄出來。
“皇上如何了?”
喜樂急忙道:“回太后,皇上正在自行運功療傷,吩咐了不讓任何人進去。”
太后淡淡地掃了莫默一眼,道:“他在這裡睡了多久?”
“回太后,太傅大人已在此等了一個半時辰了。”
太后沉吟片刻,道:“擡他去西屋休息。”
“是。”
莫默隱隱感覺到有人在搬動他的身體,猛地就從夢中驚醒過來,睜着一雙明顯沒有睡醒的大眼睛怔怔地瞪着前方,眼底一片空茫。
太后吃了一驚,沉聲道:“太傅大人!你若要就寢可以自行回府,在此睡着成何體統?”
莫默眨巴了兩下眼,眼神才慢慢聚焦,看清太后端莊嚴肅的臉:“咦?太后怎麼來了?”
“……”太后剛想再一頓斥責,卻在看見他蒼白的臉上掛着的兩個大大的青黑眼圈而猛然住了嘴,停頓片刻忽然道:“太傅,聽說剛纔攝政王舉兵闖宮,是你退的兵?”
莫默沒想到太后會問這個,愣了下道:“確切來說,是他們窩裡反了攝政王忙着狗咬狗沒空搭理我們。”
太后面色一黑:“身爲太傅,注意自己的言辭!”
莫默訕笑道:“太后不要見怪。”
太后不再說話,卻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複雜難懂。
莫默被看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趕忙站起來,非常狗腿地笑道:“太后您請坐。”
“莫無聞……”
太后的聲音緩慢而嚴肅,莫默心頭一跳,莫名緊張:“啊?”
“辛苦了。”
“……”莫默見鬼似的瞪着太后。
太后也覺得頗爲尷尬,別過臉道:“但說到底這也是你身爲太傅的職責所在。你莫要以爲自己立下大功,哀家就會允許你與皇上胡作非爲!哼。擺駕!”
“恭送太后——”
直到鳳駕離去多時,莫默才伸手用力地捏了下自己的臉,頓時疼的淚花亂轉:“哎喲我的媽呀!原來是真的……太后吃錯藥了?”
旁邊的太監宮女們無語地看着他。
“莫默,是你在外面嗎?”寢殿內傳來皇甫瓚略帶嘶啞的聲音。
莫默一個激靈,急忙答應着一頭竄進殿去。
明明是大冷的冬天,皇甫瓚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褻衣盤腿坐在龍牀之上,卻是滿頭大汗,面無血色。看見莫默進來,才露出一絲笑意:“又在外頭胡鬧什麼?”
莫默板着一張晚娘臉瞪他,抿着嘴不說話。
皇甫瓚愣了愣:“怎麼了?”
“皇甫瓚……”片刻後,莫默忽然虛弱地喚了一聲。
皇甫瓚看出他眼底深深的疲倦,頓時心慌起來:“莫默……”
“你先聽我說,”莫默打斷他的話,異乎尋常的冷靜,“我已經都知道了,不,應該說,原來所有的一切,你都已經知道了。你老早之前就已經知道了荀未昌的身份,已經知道他混入宮中的目的,知道了我千方百計要隱瞞的一切,只有我,像傻瓜一樣被矇在鼓裡。是,不坦誠的那個從來就是我,你不對我坦白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你憑什麼……你憑什麼利用自己做餌?啊?憑什麼?王八蛋你憑什麼可以傷害自己?!”
看着忽然紅了眼眶的莫默,皇甫瓚識趣地閉上嘴。
莫默用力一抹眼淚鼻涕,深呼吸幾下,才能平靜開口:“明明知道荀未昌要對你不利,你居然故意把他安置在你身邊,當金牌近身侍衛?哈,皇上,你好膽識啊!要不要我五體投地高喊‘皇上萬歲’啊?!要不要我送一面‘膽識過人’的錦旗給你啊!?如果你有個萬一,是不是還要我……還要我在你的墓碑上刻上‘千古一帝’啊?!皇甫瓚,你在做着一切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過我?”
“對不起……”皇甫瓚默默地垂下眼,脣線緊繃。
莫默見他毫無悔意,忽然心灰意冷:“算了,我算是個什麼東西!?”說完,轉身就走。
皇甫瓚擡起頭盯着他離去的背影,緩緩開口:“那你要朕怎麼辦?”
莫默的腳步一頓。
皇甫瓚自嘲地笑道:“要朕殺了他?你確定自己……不會因此而恨我?”
“……”
皇甫瓚捂住酸脹的眼睛,疲倦地長嘆一聲:“莫默,你當真是喜歡朕嗎?”
莫默皺眉,心底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他猛地轉身看向頹喪的皇甫瓚,目光如炬:“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甫瓚一直捂着自己的眼睛,拒絕與他對視,聲音平靜如常:“你說的沒錯,朕什麼都知道。可是,如果可以選擇,朕寧願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你過去在蒼雲寨的那兩年,與魏常潯的一切……這樣,朕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認爲,你是鍾情於我的……”
莫默心頭一跳,皇甫瓚知道了!知道了他跟魏常潯不單單是滅寨之仇這麼簡單,知道了他與魏常潯有過的情感糾葛……
莫默瞬間慌亂起來:“皇甫瓚,不是……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朕累了,你退下吧!”
一看皇甫瓚這蝸牛似的逃避方法莫默就一肚子火,若不是他又是傷又是毒的,莫默一定衝上去將他暴打一頓。
“皇甫瓚!你是白癡嗎?我跟你這麼久你居然還會以爲……如果我喜歡魏常潯,當年我就留在蒼雲寨了,我何苦幫着你對付他?!”莫默覺得胸口似有一團火在越燒越烈,他落的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爲了誰啊?!“是!我承認,我欣賞魏常潯!因爲他是個真英雄!如果可以,我不想與他爲敵。如果可以,我也想跟他義結金蘭,就像我跟阿月一樣,成爲兄弟。可是他不行,因爲他……因爲他他奶奶的瞎了狗眼看上小爺!而我不行,是因爲小爺TM的看上你這個笨蛋皇帝!”
皇甫瓚猛地睜開眼睛,驚愕得有點呆滯地看着情緒激動的莫默。
莫默覺得這麼激動告白的自己纔像笨蛋。用力地抹了把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莫默看着別處,顫動的睫毛下是一圈疲憊的陰影,“總之,等你身上的毒解了之後,你想分手……我也不會再死纏爛打,我們好聚好散。當務之急,是你的身體。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
“莫默……”
“你歇着吧!我叫太醫來看看你。”
當莫默再次出現在天牢時,諸葛銘看着他雙眼赤紅,眼圈發黑的樣子,幸災樂禍地笑道:“哈哈哈,瞧你的樣子,難不成小皇帝已經死了?”
莫默不搭理他,只對看管的獄卒道:“鬆綁。”
諸葛銘愣了下,冷笑道:“莫無聞,你又耍什麼花招?”
莫默冷淡道:“你放心,等你看完你家寨主,我會再把你吊起來的。”
“……”諸葛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說什麼?你要帶我去見……”
“你們好歹主僕一場,去見見他最後一面也好。”莫默打了個響指,漠然轉身:“帶走。”
諸葛銘真的沒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魏常潯。是,他是怒其不爭,可是卻從未想過要背棄他。明明知道他優柔寡斷,難成大器,卻還是想跟着他,甚至想輔佐他爲帝。當年雖然是魏常潯的父親救了自己一命,但是真正待他好,敬他如叔父的卻是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寨主。諸葛銘見過太多自私自利的奸佞之徒,卻從未遇到像魏常潯這般重情重義之人,這也是爲什麼他寧願待在蒼雲寨當一個默默無聞的藥師,也不肯重回血刃堂當長老的原因。
原本他以爲可以在蒼雲寨過上安定的生活,卻不曾想到一個莫無聞就輕易地毀掉這一切。不但毀了自己的容身之所,更甚於毀了魏常潯的一生。
所以,他恨他,他恨不能將眼前這個長相妖嬈的禍水碎屍萬段!
奈何他那可憐的寨主,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執迷不悟。
終究是輸的一敗塗地。
諸葛銘看着昏迷中的魏常潯,忽然大笑起來。
莫默在旁邊蹙眉道:“你笑什麼?”
諸葛銘的笑聲漸漸淒涼:“我笑他蠢,居然會爲了一個男人落得如斯地步!我笑我傻,居然會效忠於這麼一個不爭氣的主子!何其悲哀,何其悲哀啊……”
莫默面色一僵,再說不出話來。
“莫無聞,”諸葛銘收斂笑意,沉聲道:“是你下令爲蒼雲寨的弟兄收屍下葬的嗎?”
“……”莫默不知該說什麼好,他這麼做,只是純粹覺得必須這麼做,當然也是想減輕自己的罪孽,卻不是爲了得到原諒。
“你知道,我是絕不會原諒你的。”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不需要我們的原諒。”
“……”
諸葛銘盯着魏常潯毫無血色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我要帶他走。”
莫默毫不猶豫:“好。”
諸葛銘終於擡頭正眼看他:“你不趁機要挾我,讓我給小皇帝解毒?”
“不是要挾,”莫默勾脣一笑:“是交易。”
諸葛銘看着他,靜靜地等待下文。
“你交出解藥,我跟你走。”
“……”
當晚,西門嘉俊送來解藥,皇甫瓚疑惑地看了看那碗又黑又臭的所謂解藥,又狐疑地看了看西門嘉俊。
西門嘉俊乾笑道:“皇上放心,屬下已經找人試過藥了。”
“朕不是問這個,”皇甫瓚皺眉道:“爲何會有解藥?莫默呢?”
西門嘉俊道:“莫莫答應了送諸葛銘和魏常潯出城,解藥是交換的條件。皇上,先別說那麼多了,莫莫吩咐了,要你趁熱喝藥。”
皇甫瓚接過藥碗,心中莫名覺得怪異。
西門嘉俊見他神情古怪,盯着湯藥發呆,忍不住道:“皇上,您有何疑慮?”
“現在什麼時辰?”皇甫瓚忽然擡頭問。
西門嘉俊看了眼天色,道:“已經戌時了。”
“爲何莫默要如此心急送他們出城……”
諸葛銘掀開車簾,看着坐在車伕旁邊發呆的莫默,問道:“爲何要天黑趕路?”
莫默身子一顫,將泣血石塞回衣襟內,反問道:“怎麼你不想早點離開嗎?”
“你擔心等到明天,自己會改變主意?還是說……”諸葛銘幽幽道:“皇甫瓚不會讓你出城?”
莫默本來就又煩躁又疲累,這個死老頭還老是唧唧歪歪沒完沒了,忍不住脫口道:“關你屁事!我操,你就不能安靜點嗎?”
諸葛銘冷笑一聲,放下車簾。
莫默頭靠着車廂,望着冬日濃雲密佈的夜空,心情越發沉重起來。幽幽嘆了口氣,莫默閉上眼正準備睡一覺,忽然馬車一顛,他毫無防備,一頭栽了下去,摔了個狗啃泥。
“……”
“我操!怎麼駕馬車的你……”莫默從地上蹦起來,衝着車伕破口大罵。
車伕嚇了一跳:“大爺,不關我事,是……是他……”
莫默這才注意到馬車前不知何時多了匹馬,馬背上的人黑髮黑衣黑劍,目光比冬雪還冷寂,看得莫默心頭一跳:“蕭蕭?”
蕭景夜嘴角一抽,漠然道:“上馬。”
“哦。”莫默跳上了馬車,坐回車伕身旁,一臉無辜地看着蕭景夜。
“……”蕭景夜閉了閉眼,咬牙道:“下來,上馬!”
莫默一頭黑線道:“蕭蕭,你不要耍我。”
蕭景夜一瞬不瞬地看着莫默,沉聲道:“太傅大人,私帶朝廷欽犯出城,該當何罪?”
莫默心頭一跳:“這是我的事。”
蕭景夜冷笑道:“莫大人不要忘記了,蕭某是守城將領!若是就這麼將朝廷欽犯放出城,便是死罪一條。”
“……”莫默撇了撇嘴角,道:“我寫封信,你交給皇上,他不會怪罪於你的。”
蕭景夜眯起雙目,冷冷道:“若是我說一定要帶他們回城呢?”
莫默攥緊雙拳,正色道:“除非你想讓你家主公知道你與我曾私下多次來往。”
蕭景夜原本冰冷的臉色,瞬間像撒了一層炭灰似的,冷得發黑。
莫默嘆了口氣,道:“蕭景夜,我並不想與你爲敵,但是這件事是我與他們的私人恩怨,請你不要插手。”
蕭景夜深深地看了莫默一眼,忽然調轉馬頭,讓出條道。
莫默誠摯道:“多謝。”
蕭景夜漠然地望着遠處,彷彿他們在他眼中不過是路邊街景。
莫默轉頭對車伕道:“走!”
“誰都別想走!”
馬蹄聲追近,莫默皺眉大喝一聲:“走!”
馬車未行多遠,一人已飛身落到套着車廂的馬背上,將馬勒住。莫默一看這個背影就一陣頭疼:“西門,你來湊什麼熱鬧?”
西門嘉俊背對着他舉起一面令牌:“奉皇上旨意,請太傅速速回宮。”
莫默氣得磨牙:“我只是送他們出城……”
“你想抗旨?”西門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莫默跳下馬車,衝着西門嘉俊大喝一聲:“西門!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西門嘉俊利落地下了馬,卻不看氣得臉色發黑的莫默,而是對在旁邊看戲的蕭景夜拱手道:“蕭將軍,有勞你送他們離開京城。”
莫默愣住。
蕭景夜也是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樣:“可是皇上旨意?”
“正是。”
“卑職領旨。”
一個翻身,蕭景夜落在馬車上,冷眼掃過車伕:“滾。”可憐的車伕嚇得肝膽俱裂,急急忙忙滾下馬車,逃得不見蹤影。
莫默:“……”
“駕——”蕭景夜一鞭抽在馬背上,馬吃痛而發力,迅速朝前方跑起來。車軲轆一路滾動,莫默眼看着馬車走遠,茫茫然去追,卻被西門嘉俊挺身擋住。
“太傅大人,請隨卑職回宮。”
“你……”莫默氣得直想掐死眼前這個“盡忠職守”的傢伙,“西門嘉俊!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諸葛銘給的並不是真正的解藥,或者說他給的只是解藥的一部分,那皇上會怎樣?!我跟着他們走,表面上是我成爲人質,實際上是我要監視他們!現在被你這麼一攪,我……我……你氣死我了!!”
西門嘉俊無辜道:“我只是奉旨行事,你要知道,皇上一聽說你連夜送他們出城,急得差點親自來接你回去。我可是在皇上面前立下軍令狀,不能帶你回去,就提頭回去見,我們兄弟一場,你總不想害死我吧?”
“皇上喝藥了?”莫默抓住西門嘉俊的衣袂問道:“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你這麼想知道,何不自己回去問皇上?走吧太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