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情轉薄

凌昭雲同風琉月這一場婚宴辦得委實漂亮。

且不說那滿牆滿窗的大紅“囍”字和鋪了滿路的紅地毯,以及新郎新娘走過的漫天花雨,就是這賓客便請得十分的有面子。

凌昭雲爹孃早逝,好在風琉月還有個二哥,那祁家的家主祈無芳便大喇喇地坐在了高堂之位上。次席便是風頭正勁的沉月宮主白輕墨與碧落教主蘭簫,明宗少主北堂尋和隱宗之首影芙門的少主單飛也坐在極爲顯眼的位置上。原本留了座位給白清城、歐陽曉和宇文熙和等人,但他們早在前幾日便已經出發去了西域,雖然本人不在,也派了穩妥的人來捧場。並着蒼山派、逍遙門、峨眉派的幾位長老,那陣勢,簡直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單飛一手拿着酒壺,一手捧着酒杯,往嘴裡灌着上好的竹葉青,滿臉興致勃勃的看戲之色。

坐在他身邊的北堂尋看着單飛那一翹一翹的二郎腿,疑惑地問道:“又不是你成親,你激動個什麼?”

單飛指了指祈無芳那春光滿面的笑臉,然後對着正在“夫妻對拜”的凌昭雲豎起一隻大拇指,由衷感嘆:“嘖嘖嘖,凌昭雲就這麼容易讓祈無芳把‘大舅子’的稱謂拿到手了,可真是個不拘小節的男人。”

“……”

司儀高聲唱道“送入洞房”,凌昭雲和風琉月站起身來隨着領路的人進了裡間,滿堂賓客亦皆站起來笑容滿面地祝賀。

凌昭雲依舊是風流倜儻,玉面含笑,卻比尋常多了幾分認真,多了幾分誠懇,牽着自己蓋着紅蓋頭的新娘子,初初有了爲人夫的沉穩與責任。

白輕墨目送那一對新人進入洞房,聽着周圍的人起鬨要鬧洞房的喧鬧聲,有些恍惚。

凌昭雲是她此生摯友,誰都代替不得。這和蘭簫不一樣。倘若蘭簫有了除她之外的女人,她大抵會先將那女人殺了再和他玉石俱焚,而凌昭雲和風琉月成親,她會由衷地祝他幸福。她今日特地穿了一件淡紅的千水裙來赴宴,也是不想讓他的婚宴因自己落了半點清寂。

她知道,凌昭雲對白色的鐘愛不亞於她對蓮花的鐘愛,因此從未見過他穿白色以外的衣服。

那一身烈火一般的紅,明明不是屬於他的顏色,卻在今日讓他比尋常更煥發了絕然的光彩。那是沉凝而不沉重的氣場,是輕揚而不輕浮的氣質。

今日是第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手背忽然被覆上一陣溫暖,白輕墨微怔,轉頭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蘭簫。

“怎麼了?”

蘭簫保持一貫的微笑,掩在冬衣長袖下的手更握緊了她:“手怎的這樣冷。”

白輕墨道:“我體質純陰,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的涼,只不過冬日裡更明顯一些罷了。”

語氣平淡如往常,彷彿周圍熱鬧的氣氛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二人,言行之間兀自是尋常風度,絲毫未曾沾染那喜慶的氣氛,只不過較之平常少了幾分冷意。

蘭簫道:“幸好當日在大漠中沒讓你借天地之陰將身體徹底鍛造,否則今日我握住的,豈不是一塊寒鐵了。”

白輕墨笑道:“那你可真要多謝我,沒有執迷不悟讓你的手被凍着。”

蘭簫伸出手來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道:“你還知道你自己執迷不悟。”

白輕墨怔了怔。男子的手已經撤回,自己的臉上還存了一分熱度和微微的疼意。

他們倆之間再親密的事情也都做過了,牀笫之私那回事,現在反倒不會那般忸怩作態,只是這尋常之間的寵溺之舉,倒還是少些,偶爾做來,她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看着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嘴脣微張卻半晌說不出話來的形容,蘭簫忍俊不禁,笑了。

白輕墨看着對面男子那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形容,當下微微着了惱。今次竟是被他當成三歲小兒來取笑了。

當下淡淡“哼”了一聲,轉開臉不再看他,面色涼悠悠的,耳根子卻攀上一抹紅意。

蘭簫將她的神態形容皆看在眼裡,目光灼灼,卻帶着取笑的意味,眼看那耳根子的一抹紅意已經攀上了臉,女子的望着別處的眼神逐漸變得有些咬牙切齒,蘭簫曉得該點到即止,當下斂了笑意,低頭湊至她耳邊,道:“你這樣的脾性,倒同我第一次見到的大相徑庭,想來你我二人成親之後,也不必再有孩子了,有你這樣一個孩子氣的,也委實夠磨人。”

這到底還是在婚宴的大廳裡,一對新人方送入洞房,外面的人多得很,他們二人身份皆是特殊,他竟然就這樣湊近過來做親暱之態。

然而,聽見他說出的話,卻叫白輕墨連提醒他該有的禮節都忘記了。

“你方纔說什麼?”

蘭簫看着她轉過來的雙眸,漆黑如夜空,明亮如星辰,含着絲絲震驚之色,倘若周圍沒有這許多人,他定然要忍不住吻上去的。

微微笑了笑,蘭簫望着她,似笑非笑道:“我說的什麼,你沒聽清麼?”

女子的眼睛再次睜大了一點。

蘭簫無奈一嘆,然後握住她的手,認真地道:“我們倆究竟是要成親的,而你的體質雖然不易有孕,日後也未必不能有孩子。倘若生出來,你還想不要麼?”

白輕墨望着他的眼睛。

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雖然笑意明顯,卻完全不似玩笑。

他是真的想要和她成親,真的想要一個孩子。

白輕墨顫了顫。

與自己所愛之人朝夕相處,她何嘗沒有想過與他成親。只是想要一個太平的婚宴,定然要有一個太平的江湖,眼下他們二人不可能擁有一個安穩的親事,因此她也一直沒有提起。今日他竟然說了。

絲絲甜意從心底泛上來,白輕墨垂下眼瞼:“倘若我不想要,你又能怎樣?”

蘭簫一直瞧着她的神色,聽得她如此說,只是微微一笑,語氣自然而肯定:“唔,依我看來,倘若是我想要,十有□□是不會沒有的。”

“……”白輕墨嘴角抽了一抽,擡眼瞪他,“下流!”

蘭簫眸色深深,仍舊彎着嘴角笑。

他知道她心裡所想,因爲她所想正是他所願。

男子湊到女子的耳邊,語聲輕緩卻沉凝如承諾:“待魔宮徹底退出江湖,我會還你一個更爲盛大的婚禮。”

話語響在耳邊,隨着溫熱的吐息傳入身體每一處神經,白輕墨心中微動,看着自己衣袖下被握住的指尖,緩緩啓脣道:“好。”

遠遠的單飛看着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雖然聽不清到底說的是什麼,然則姿態親暱,委實不是尋常做派。仰脖灌了一口酒,單飛咂了咂嘴:“嘖嘖嘖,看那兩個人,大庭廣衆之下還明目張膽地調情,嘖嘖嘖……”說着轉向旁邊的北堂尋,“要不我們也……”話沒說完,看見北堂尋那純潔的目光望過來,就噎在了喉嚨裡,單飛抽了抽眼角,“算了……”

傾雲樓主與風琉月的這一場婚宴做得十分盛大且順利,連魔宮都沒有來搗亂,足見凌昭雲的面子有多大。

然而,就在所有人宿醉之後以爲新郎官應該還在和新娘子享受洞房花燭夜的時候,凌昭雲已經換下了大紅的喜袍,一身雪白的長衫,手上拿着一柄玉扇,站在庭院裡,在天邊微露的晨曦下,泛着冷白的光。

同樣站在庭院裡的,還有白輕墨和蘭簫。

看着凌昭雲輕手輕腳地將房門合上,揹着一包裹輕便的行李走下臺階來,白輕墨面色淡然,眼神卻略有些複雜:“你就這樣丟下她不管了?”

凌昭雲走近前來,面上依舊是那風流倜儻的笑意:“屋子裡的沉香燃得很好,她能一直睡到巳時,醒來便能看見我留的信了。”

氣氛一時有點沉重。

蘭簫張口道:“你怎的將喜服換下來了,你穿紅色倒是很好看。”

凌昭雲道:“喜服紅得太烈,這輩子只要穿一次就夠了。”

蘭簫微微沉默,然後目光中升起幾分敬佩:“風琉月這輩子能嫁給你,是她的福氣。”

凌昭雲淡淡一笑:“但願罷。”

和往日同樣的神態語氣,說出來的話卻句句深意耐人尋味。

白輕墨看着凌昭雲那雙在黎明中神色朦朧的眼睛,心底一澀,道:“好了,再等就要天亮了。若是不想被你夫人抓個正着,就趕緊走罷。”

凌昭雲用扇子敲了敲自個兒的腦袋,道:“是了是了,咱們趕緊走罷,軒羽他們幾個還在外頭等着呢。”說着便就着滿地涼悠悠的黎明微光,背影潸然地往門口走去,直到拐角出門,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蘭簫看着凌昭雲頭也不回的背影,心中五味陳雜,正欲拉着白輕墨也跟出去,卻立即察覺她的神色有些不對。蘭簫皺了皺眉,將她拉到自己身邊,面對面站着,垂頭凝視着她的雙眼,逼問道:“你最近越來越多愁善感,究竟是怎麼了?”

白輕墨原本就臉色發白,被他這麼一問便越是白得嚇人,眼圈卻紅了個透,啞聲道:“風琉月纔剛嫁給他,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他就要和我們去那樣兇險的地方……他這副模樣,讓我怎麼放心……我根本放不了心啊。”頓了一頓,喉嚨有些哽咽,“我多愁善感又怎麼了,你兇什麼兇。”就這樣說着,眼淚便順着紅透的眼角流了下來。

蘭簫怔住了。

他極少見她哭,第一次是在臨風山莊品梅會上,他第一次吻她。第二次是在大漠裡從鬼門關將她救回來,他逼她接受他。

這是第三次。

而她竟然說他兇她……蘭簫心中巨震,身體的反應卻快過大腦,猿臂一張便將她緊緊地收入懷中:“對不起……”

白輕墨被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心亂如麻,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眼角溼透,朦朦朧朧的淚眼擡起來四是要看他的眼睛,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這段時間我心裡怔忪難受的很,總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他這樣就走了,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不同風琉月說,他根本就不懂女……”

蘭簫按住懷中女子的腦袋,埋進自己的肩膀,用力摟緊她。肩膀上的衣衫溼了一片,女子將臉用力埋進他的頸窩,抽着鼻子,眼淚如開閘的水龍頭一樣流出來。

蘭簫這一刻才覺得懷中的這個人竟然生得這樣小,自己完全可以將她包裹住,他用力抱緊她,在她的耳邊低聲嘆息:“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女子的哭聲細碎卻很久沒有終斷。天邊泛起魚肚白,庭院轉角處,一名白衣玉扇的公子久久地倚牆站着,身體一動不動,漆黑的眸子裡蘊滿了深深的感動和哀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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