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洗芭蕉葉上詩

“胭脂何事,都做顏色染芙蓉。”

午後,流雲吹煙閣。

細雨迷濛,蓼煙疏淡,碧雲湖上彷彿籠罩着一層江南女子織出的輕紗,霧氣朦朧,依稀可見橋上素傘零星,遠處島中翠竹朱檐,相映成趣。幾對七彩鴛鴦相併遊於湖上,在迷濛的煙雨中,交頸纏綿,竊竊低語。忽而見畫舫自雨中駛來,撥開朦朧的霧紗,使素淨的碧水平添幾抹亮色。

畫舫艙外,俏麗的女子手撐竹篙,綻顏嬉笑。

粉色帳簾曖昧地放下,將船艙內與外界隔絕,自成一個世界。艙內瀰漫着淡淡的檀香與茶香混合的味道,滲透在暖意融融的空氣裡,沁人心脾。

白衣女子手裡託着一盞香茗,身後靠着美人靠,靜靜地坐在竹榻之上。

“你今日倒是格外的安分。”對面同樣身着白衫的男子輕輕笑道。

女子淡淡地呡了一口茶,鳳目輕擡,眼中存有微微的笑意。

“難得進一次這種地方,不好好地品味一番,怎麼對得起凌樓主的熱情款待?”

凌昭雲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道:“是不是想說,我這天下第一樓果然名不虛傳?”

“景色着實耐人尋味。是個男女幽會的好去處。”

“唉,賞美景,不如賞美人。”凌昭雲搖着玉扇,笑得無所謂,“待會兒回到岸上,開一間上等雅間,你我二人對臥而賞,豈不更妙?”

白輕墨放下杯盞,綻顏輕輕一笑,“你若是有這個膽色,不妨試一試。美色當前,我……倒是求之不得的。”

凌昭雲眼皮子一抖,不再言語。

半晌,又聽的對面人幽幽一嘆。

“從前,家裡也有這般大的湖。”

凌昭雲詫異地擡頭。

白輕墨眨眨眼:“怎麼,不信?”

凌昭雲險些笑出聲來:“你是告訴我你想家了麼?”

白輕墨輕輕一笑,聽不出意蘊:“我可沒說。”

凌昭雲嗤笑一聲,“我看,你沒整得他們家破人亡便已是慈悲爲懷了。”

又是一聲輕笑,粉色的簾幕一卷,人已不見。

拂簾而出,見那女子獨立船頭,白衣墨發,玉釵素顏,煙雨籠紗,褪去了平日裡那一股戾氣與魅惑,平添一縷高潔風雅。

見此情景,凌昭雲微微一愣:“怎麼了?”

女子緩緩轉過身來,眼裡隱隱有了一絲溫度,目光落在凌昭雲眼裡,卻又似不在看他。

“你可知,今日,是什麼日子?”

凌昭雲望着她,微微張口,卻又止住,並不答話。

白輕墨似是並不準備聽他的回答,又轉過身去,面對着那一片廣闊的水域。湖面粼粼的波光透過輕薄的雨霧,映入她朦朧漆黑的眸子裡。

“今天,是我離家的日子。”

凌昭雲微微挑眉。

白輕墨不理會身後的凌昭雲會是什麼神色,一字一句,吐字無比清晰:

“是生日,亦是,忌日。”

眼眸倏地睜大:“忌日……”

轉身揚袖,頓時灑出漫天冥紙,隨風飛舞,微風裡,就連女子身上的白衣,也如同那冥紙一般慘白了。

墨發舞動,半遮眉眼,脣上嫣紅的顏色似乎也淡了幾分,不帶一絲感情,卻夾雜着些許的嘆息。

“娘,您看見了嗎,沒有父親,女兒仍然活得好好的呢。”

脣角微微勾起,一縷輕嘲從嘴邊泄出。

“只是,若再不寸進,恐怕這命,也該保不住了……”

最後一張冥紙隨着話音落下,飄落貼在了碧綠的湖面上。

輕輕撫上心口,“沒有了心,任人如何,也是碰不得的呀……”

恍惚間覺得有些異樣,白輕墨緩緩擡眸,轉頭向不遠處某個方向望去,卻見一簾恰巧放下,阻隔了視線。

“那艘船是誰包下的?”

凌昭雲順着白輕墨所指方向看去,脣角勾起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那畫舫與我們這艘規格相同,我流雲吹煙閣也僅有兩艘罷了。那邊麼,就是那‘幽蘭碧簫遮穹韻’——”

言未盡,船身一晃,眼前白影一閃,人已經掠過水麪,向那頭飛去。

飛仙之姿,引得橋上一陣驚呼。

凌昭雲無奈一笑。

雙足點落在船頭,船底盪漾出波紋一圈圈盪開去。

兩個守在艙外的侍童見此,恭敬地走上前來,一人撩起水晶珠簾,一人往裡一擺手,做了個‘請進’的動作:“姑娘請進。”

“哦?”白輕墨挑了挑眉,“就不怕我打攪了你們家主子快活麼?”

侍童仍舊有禮地回道:“主子說了,若是姑娘要來,我們一切不得阻攔。”

白輕墨冷冷笑道:“是麼。”

一揮水袖,掀簾而入。

外間,只見一紅衫女子端坐於桌邊,懷裡擺着一把琵琶,見了白輕墨,乖巧地淺笑着頷首,行了個禮,道:“公子在裡間。”

白輕墨也不理會,掀開簾子,徑直往裡間去了。

待看清眼前的情景,饒是定力沉穩如沉月宮主,面上也不由得掠過一絲青氣,緊接着是毫不掩飾的嘲諷:“這大白天的,也行這等入夜來遊絲軟系飄春榭的雅事,教主真是好興致。”

榻上的人笑容不減,毫不在意地掩了掩衣襟,道:“彼此彼此。方纔沉月宮主與傾雲樓主那一出‘落絮輕粘撲繡簾’,可是更加的賞心悅目。”

“哦?”白輕墨緩緩綻出如往常一般妖嬈魅惑的笑容,緩步走近榻前,俯視着側臥於榻上的蘭簫,“碧落教主風流之名在外,想必已嚐盡天倫,豈有豔羨他人之理哉?”

“呵呵。”蘭簫注視着白輕墨漆黑如琉璃的眼眸,始終保持風度,“白宮主豔名遠播,冠絕天下,簫即便遊遍花叢,亦未嘗試得如斯美人,實乃人生一大憾事。”

“這倒是本宮的過錯了。”白輕墨微微眯起眼,如花的笑容逐漸轉冷,身子猛地前傾,“那你就試試!”

一時間,艙外人只聽得一聲巨響,雖然詫異,卻無一人敢進入艙內一探究竟。

而此時的船艙內。

錦榻上,碧落教主在下,不理會胸前看似無害的瑩白指尖,笑得一派溫潤。

“宮主這是……等不及了麼。”

沉月宮主在上,不瞥一眼腰間彷彿曖昧的手掌,笑得一貫魅惑。

“依本宮看,是教主忍不住了吧。”

他說的,她心知肚明;

她說的,他亦再明白不過。

兩隻手,蓄勢待發,意圖明顯。

艙內的空氣緩緩凝結,有片刻的死寂,只餘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蘭簫再次開口:“最難消受美人恩,宮主這等傾國美人,簫是怕玷污了。”

白輕墨亦接口道:“教主戲豔羣芳,輕墨只擔心功夫不夠,怕是入不了教主的眼呢。”

蘭簫眼眸微垂,手指輕輕拈起身上人因久立船頭而略微洇溼的髮絲,“宮主雨露未脫,此地氣候溫涼,宮主當心着涼。”

白輕墨眸色微微一沉,他果然看見了。櫻花瓣似的指尖微微施力,面上卻笑得愈發柔美。

“教主的意思……是想爲本宮寬衣麼。”

蘭簫不爲所動,手掌略微收緊,笑得愈發謙和,“這船上未有女兒家的衣物,即便簫心中有所欲,也難成美事。”

白輕墨眼眸微微眯起。

蘭簫嘴角依舊上揚。

兩人笑容淺淺,旖旎的氣氛未淡去分毫。

似嘲非嘲,二人同時開口——

“來日方長。”

兩人身形一動,蘭簫身上重力一輕,白輕墨已經落在地上,於是微笑着起身,整理好衣襟,方纔風流的模樣早已經不知所蹤。

這才擡眼打量眼前用側面對着他正攏鬢的女子。全然不似在臨風山莊時的盛裝華服,那是咄咄逼人之中的魅惑天成。而今這一襲素淨的白衣,穿在她的身上,一時生出又清淡如出水之蓮的氣質來。不論哪一種,卻都是世間僅有,再無任何女子能夠企及。

蘭簫微微眯起眼,這樣的女子,是他唯一能夠視爲對手的人。

白輕墨在檀木桌旁坐下,看了一眼桌上倒扣着的茶杯,又望向站着的蘭簫,道:“來者即是

客,即便是在租來的船上,也不該失了禮數。這就是蘭教主的待客之禮麼?”

蘭簫微微一笑,走上前來,也在桌邊坐下。翻過杯盞,慢條斯理地沏好兩杯茶,一杯送到白輕墨跟前,待她接過,另一杯自己托起,輕輕啜了一口。

“雨前龍井。”放下茶盞,蘭簫搖搖頭道,“香馥若蘭,飲後齒間流芳,流雲吹煙閣的茶葉果然是上等的好茶。卻並非本座常愛喝的。”

“哦?”白輕墨微微挑眉,“蘭教主的喜好,本宮倒是想知道呢。”

蘭簫一笑,雙手擊掌,立刻有侍童進來,手裡拿着一包茶葉似的東西。

那侍童行雲流水一般泡好茶葉,一杯給了蘭簫,一杯放在白輕墨跟前,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宮主請嘗。”蘭簫道。隨後將茶盞放至脣邊,輕輕吹氣。

白輕墨接過茶盞,將其放至鼻下,輕輕嗅着,然後啜了一口。

“宮主感覺如何?”

“洞庭碧螺春。”一股熱流暖暖流入喉間,白輕墨細細地品了品,道,“飲其味,頭酌色淡、幽香、鮮雅;二酌翠綠、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鮮爽生津,清香幽雅。確是好茶。”

“宮主一嘗便知,想來定是品茶的高手。”蘭簫輕輕一笑,再啜了一口,將茶盞放下:“不知宮主平日裡喜好甚麼茶料?”

白輕墨亦放下茶杯,道:“教主喜好葉底柔勻的佛動心,而本宮麼,卻偏愛葉底明亮的白鶴仙人。”

蘭簫道:“是否便是那有‘瓊漿玉液’之稱的——君山銀針?”

“教主果然見多識廣。”白輕墨勾起脣角,輕輕頷首道,“確是君山銀針。”

“本座曾有幸與友人同遊,對這瓊漿玉液亦是有些許瞭解。”蘭簫手指輕輕地撫摸着光滑乳白的杯身,“君山銀針無論製作亦或泡製,工序皆極其繁瑣,因此鮮有農人願意種植此類茶葉。然則此茶一旦成爐,便香氣清鮮,葉底明亮,清香沁人,世間少有茶葉能與之媲美。”蘭簫似是十分謙恭地讚道,“宮主果然品位極佳。”

“彼此彼此。白鶴仙人雖然難得,卻不如佛動心一般香氣沁人。不過……”白輕墨將精緻小巧的茶杯舉到眼前,慢慢地旋轉着,“……方纔本宮在凌樓主船上,原本相安無事。而教主刻意引起本宮注意,恐怕……不僅僅是爲了與本宮在此探討茶道罷?”

……終於切入正題了。

蘭簫放下杯盞,茶杯與茶托碰撞發出 “嗒”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船艙內顯得格外的悠遠響亮。

“宮主聰穎過人,簫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宮主的眼睛。”微微一笑,蘭簫彈了彈無塵的袖口,道,“也正因爲宮主處事非凡,手腕無雙,深謀遠慮爲世間翹楚,簫便更希望能夠擁有如宮主這般的知音。”

“哦?”白輕墨垂下眼眸,似是正仔細地觀察杯身上的花紋,“教主出入江湖多年,才智武功皆是鮮有人及……本宮倒是亦想與教主結交,奈何苦於從前時機難得。”

“如今時機到來,你我二人又志趣相投,意向相似……”蘭簫身子微微前傾,目光落在白輕墨微垂的眼眸上,漆黑的瞳眸中似有笑意流轉,“如此襯合,爲何不相交爲知己,披肝瀝膽,互訴衷腸?”

白輕墨放下杯盞,緩緩擡眸,琉璃一般的眼眸對上蘭簫的,光華流轉。

硃紅的嘴脣緩緩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輕輕啓脣:“本宮……正有此意。”

一時間,香氣繚繞的船艙就只剩下瓷杯中茶水旋轉的聲音。

舊長央宮花前傷,春草何須怨鴛柳。

嫋嫋青煙銷脂墨,燕飛春遲鎖重樓。

蘭簫漆黑的眼眸中泛上幽深的神色,目光直直射向白輕墨微垂的眼瞼,後者擡眸,不閃不避,堪堪與其對上。視線相撞,一瞬間彷彿碰撞出無數的火花,又在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迴歸沉寂,兩人的眸色安定下來,有着淡淡的令人難以捉摸的笑意,卻幽深難懂。

沉默過後,白輕墨淡淡開口:“既然想要合作,我想,蘭教主應當拿出一點誠意來,否則,本宮怕是難以苟同。”

蘭簫撫摸着腰間的玉笛,道:“只要是簫力所能及,定然在所不辭。宮主請講。”

白輕墨看他一眼,緩緩道:“想來,教主應當知曉,我沉月宮於不久前失竊。”

“此事簫略有耳聞。不知宮主丟失了什麼寶物?”

“丟失之物乃本宮珍藏多年的玉璧——蓮和璧。”白輕墨的目光淡淡地飄落在蘭簫眼中,“此玉價值連城,因此本宮從未將之公諸天下,是以江湖上知曉此玉的人並不多。不知是何方宵小敢入我沉月宮行此等偷盜之事。不過……能夠入我沉月宮而不驚動任何人,此人委實是有一些本事。”

蘭簫狀似好奇地問道:“那,如今是否已然抓住那偷盜之人?”

“尚且未得,不過已經有了線索。”白輕墨道,“恐怕……此人正在我們身邊呢。”

“哦?”蘭簫眼眸低垂,隱隱有幽光流轉,“想來,行竊之人究竟是何身份,宮主早已有了定論。又何必再問簫。”

“定論是有了,只是……”白輕墨挑起茶杯,在指間微微轉動,目光挪移到蘭簫眼中,意味悠長,“卻不知此人是臨時起意,還是受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此人身後的勢力,想來定是不凡。依本宮看,到時候,恐怕還需要教主的合作呢。”

湖上的微風輕輕浮動簾幕,在風中悠悠飄蕩。

蘭簫緩緩舉起茶杯:“屆時,本座定當奉陪。”

茶香淡淡繚繞,瀰漫了滿室的清香淺霧。

兩隻雪白的茶杯在半空中輕輕相碰,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合作愉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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