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沉月宮。
“啪”的一聲,竹劍應聲折斷。白輕墨將斷作兩截的竹劍隨手扔下,一旁的九夜迅速叼起一截竹棍,撒開四隻爪子跑去沙土地裡戳小沙丘。白輕墨拍了拍手,轉身走回石桌邊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痠痛的手臂。
身後有人走上來,一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按住穴位,輕柔地按摩着,以緩解疲勞。
白輕墨閉上眼睛,鼻端嗅着若有若無的一絲蘭花幽幽的香氣,脣角銜着微微的笑意:“你怎的還不回去?”
“我以爲你很稀罕有人在這兒陪着你。”蘭簫將竹劍交給上前來的下人,在她身後輕輕笑道,“從我那兒來你這裡一趟,至少要走上整整一日的光景,我將教中的事情擱下來你這兒,若是方來了一會兒便要走,豈不是很對不住這一日的時間。”
白輕墨輕笑一聲:“依我看,你是等着美人走了,便無事一身輕,獨自一人在教中無聊得狠了,纔想起能來我這兒打發時間。”
“如你所言,韓雨微確實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心懷天下的美人。”
“哦?”
“你若與她處得多了便會發覺,這個女人,雖長得一副柔情的面孔,實際上也是十分溫柔的性子,卻是理智超越一切的人。”蘭簫道,“我與她相處得多一些,卻到底相知不深,目前也說不清此人到底是何種性情,不過就目前看起來,在某些方面倒是與北堂尋有一些相似的。”
“怎麼說?”
“北堂尋不明世理,卻有一個聰明冷靜的腦袋,一旦提出來,看問題看得很是透徹,是非黑白亦分得很是清楚。”蘭簫道,“韓雨微雖然與外界接觸不多,然則韓臨東自小便教她看天下大勢,讀百家學說,不僅有一個聰明冷靜的腦袋,而且是一位能論天下的大家閨秀。偶爾談話間能發現,這位大家閨秀雖是柔情似水的性子,卻有着冷靜無比的思維,完全不會感情用事。”
“難怪韓臨東肯將臨風山莊半壁江山交到這個二女兒的手中,委實是個不可多求的人才。”白輕墨道,“也難怪,韓臨東願意將她放在你身邊。”
蘭簫一笑,不語。
“若是韓雨微對你動了情,能否掌握碧落教暫且不談。至少,她不會同尋常女子一般,被情愛矇蔽了雙眼。等到日後,天下大勢劇變,若是碧落教威脅到了武林的生死存亡,該下手的時候她也依然能夠眉頭都不皺一下地下手。”白輕墨眼角泄露出一絲冷然,“好一個胸懷天下一箭雙鵰的計劃。”
一直在地下打滾的九夜聽見這略顯冷然的語聲,圓滾滾的身子頓了一頓,狐狸嘴裡還叼着一截竹棍,看了一眼石桌旁的女主人,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沒發現任何異樣,於是繼續打滾。
“這纔是臨風山莊的作風。”蘭簫道,“畢竟乾坤盟掌握的幾乎是全天下的武林命脈,不得不謹慎而爲。”
白輕墨冷嗤一聲:“正因爲他們的謹慎,如今各大門派中才會被狼人襲擊得體無完膚麼?”
“唉。臨風山莊有一隻久經沙場的老狐狸控制着,自然不會總做賠本的生意。”蘭簫狀似惋惜地道,“只是,天下太平有時也確實忒無趣了些。”
“呵,影芙門、崆峒派、逍遙門那幾家可不太平。這不太平早晚也會鬧到我們家後院來。”白輕墨微微睜眼瞥了一眼蘭簫,眼中有淡淡的笑意,“說到底,我們纔是魔宮真正的眼中釘。他們這麼久沒招惹我們,不知在打着什麼算盤。”
“眼下,我們連魔宮的總部在哪裡都不知曉,只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你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忽然感覺掌下身軀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蘭簫微微一怔,“怎麼,傷勢還沒恢復麼?”
一直在地下攤開肚皮曬太陽的九夜,聞言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從地上滾起來,輕巧地躍上白輕墨的雙腿,低下腦袋,用尖尖的牙齒在她手腕上輕輕一劃,一縷鮮血緩緩流出,九夜立刻伸出粉嫩的舌頭將血液舔去,直到傷口不再出血才舔舔牙齒,親暱地蹭了蹭白輕墨的下巴,討好地眨巴眨巴眼睛,對白輕墨身後的蘭簫吐了吐舌頭,然後跳下去繼續玩。
蘭簫一笑,繼續拿捏着力道給白輕墨按摩肩膀:“有這個小東西倒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不過總這麼子終歸不是長遠之策,你卡在《蓮心訣》第八重已有一年多的光景,想來越到後頭筋脈越鈍澀。若真到了那時候,緊靠一隻功用不明的天山雪狐,難保不會出那麼點兒岔子。”
“這世間的變數誰也說不清,興許到了那時便有其他的解決辦法,並不急在一時。”白輕墨閉着眼睛假寐,脣角微微勾起,“眼下的事情尚且是如何給自己增加底牌,魔宮畢竟沒那麼輕易撇下我們不管。”
蘭簫手上動作一頓,落在白輕墨臉上的目光一利,旋即立刻掩去:“我就知道你沒有閒得住的時候。”
白輕墨輕笑一聲,微微睜開眼,對上蘭簫轉冷的視線:“說得彷彿我十分老謀深算一般。本宮卻是不信,碧落教主竟是個只會談情說愛不顧江湖大事的草包。”
蘭簫冷冷地盯了她半晌,收回手,緩緩吐出三個字:“南朝庭。”
“這天下,恐怕再無人如你這般知我的心。”白輕墨坐起身來,眼角上挑,脣角銜着魅惑的笑容,“南朝庭雖爲隱宗,卻是貨真價實的黑道之首,門中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不知多少,卻願意將事情放在談判桌上攤開來說。這等陰險狡詐之輩,自然是對我沉月宮的胃口。”說着雙眼對上蘭簫的目光,冷冷地“哼”了一聲,眼底隱含一絲諷刺,“比不得道貌岸然的碧落教,縱然惡名纏身也能做出一副高尚無比不得罪人的模樣來,自然該親近如修梅苑一般的白道英傑。說起來,本宮卻是好奇,碧落教何時與那盡是女子的尼姑庵走得那麼近了,委實是匪夷所思得很呢。”
蘭簫的目光更冷了三分,忽的眉頭舒展,彎脣一笑:“果然,這世上再無人比你更懂我心。”
絲毫未被蘭簫的笑容打動,白輕墨繼續坐着,眼中神色深不見底,面上卻依舊笑着:“前幾日,青城派留下的遺冢被翻了個遍,縱然有人跟在後頭洗地,也逃不過我沉月宮的眼睛。”目光逐漸滲透出一絲冷意,“你到底在找什麼?”
“繼綠閽全軍覆沒之後,九閽閣再次損失全部七名黃閽高手,我以爲,縱然黑道之中相互仇殺不少,卻也無人有這等能耐於一夜之間折損黑道龍頭如此多的精兵良將。”蘭簫注視着白輕墨的雙眼,目光深深,“你又想做什麼?”
“何必在我面前裝糊塗。”白輕墨將頭髮撩至耳後,眼中流轉着一抹若隱若現的深色,“如今魔宮在前,如虎狼之輩蠶食侵吞中原武林,江湖門派不論大小隻想着能否一致對外。呵,難不成所有人都忘了,縱然魔宮再怎麼勢大,這中原武林,仍舊是我們中原人的。”
蘭簫沉默片刻,眼中浮起一絲玩味:“我竟忘了,無論怎麼變,你仍舊是那個野心勃勃的沉月宮主。”
白輕墨四兩撥千斤:“彼此彼此。”
“這麼說——”蘭簫緩緩繞到白輕墨身前,坐在一張石凳上,“你我二人根本——”
“——蘭教主。”白輕墨淡淡擡眸,目光卻亮得如針一般刺入蘭簫眼中,“你是否高估本宮,也高估你自己了。天下皆知,沉月宮主自來便是薄情寡義,難道碧落教主便要比本宮好到什麼地步了麼?”
蘭簫看着白輕墨,漆黑的眸子中翻滾了片刻,又陷入一片深沉的寧寂,忽的微微勾起脣角。
是了。所謂“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他們二人相識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若是如此便卸下防備,甚至忘記自己的初衷,那麼白輕墨便不再是威震一方的沉月宮主,蘭簫亦不會是名揚四海的碧落教主。若當真因那麼一點兒所謂的虛無縹緲的情意而退讓,他們二人早已成爲江湖明爭暗鬥的犧牲品,何時輪得到他們踏着旁人的屍體坐到今日的位置?
“雷如海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早已命喪黃泉還是做了魔宮的走狗。長空派死心不改仍想着與魔宮秘密□□。此事終歸不是那麼簡單。”絲毫不理會蘭簫那面沉如水的表情,白輕墨整了個舒服的姿勢躺着假寐,感覺到有一抹淡淡的黑影遮住了頭頂的陽光,然後又移出,閒閒道,“魔宮的爪牙已經伸進了中原武林內部,若是不好好了解折騰一番,屆時禍起蕭牆打我們個措手不及,便沒那麼好收拾了。”
蘭簫站在藤椅後兩尺的位置,背對着白輕墨,停下腳步。沉默片刻,溫勻略顯低沉的嗓音緩緩道:“你明白這個道理自是很好,也不必我操心。只是,你最好放謹慎些,牽扯的越多,就更不利於我們下手。”聲音微微一頓,溫柔卻夾雜着一絲冷然與一抹莫測的蒼涼,“風雲亂世,我們便看看鹿死誰手罷。”
待到腳步聲徹底從耳際消失,白輕墨才緩緩睜開眼。一雙漆黑的瞳仁中,閃爍着不知名的異光。
九夜跳上來,趴在白輕墨身上,伸出軟軟的小舌頭舔了舔白輕墨的臉,然後用鼻端蹭了蹭。
白輕墨撫摸着九夜身上雪白柔軟的狐狸毛,面上掛着慣常的淡淡笑意,神思卻不可捉摸。
一抹黑影如鬼魅般忽地出現在白輕墨的躺椅邊,嚇得九夜“啾”地叫喚了一聲,立刻往白輕墨懷裡鑽。
正是沉月宮四大護法之一——尋影。
對懷中靈獸受到一點驚嚇便十分沒骨氣的模樣已經習以爲常,白輕墨淡淡問道:“何事?”
“蒼山派遞來的邀請。”尋影單膝跪地,恭敬地呈上一卷用紅色絲帶纏住的小紙筒。
白輕墨接過紙筒打開一看,眼中掠過一絲神光,身體微微坐直,九夜便從她懷裡掉了下去,爾後脣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瀲灩的笑意:“五日之後,咱們華清州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