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有沒有覺得在我如煙谷待了幾日身子爽利不少?”柳非煙一雙丹鳳眼笑眯眯地湊近白輕墨。
“多謝谷主關懷,只是本宮的身子並未有太大起色。”白輕墨坐在輪椅上,身後是仍舊面無表情的暗影折闕,身在屋外山谷的草坪上,全身沐浴在陽光裡,臉上有淡淡的笑容,卻依舊散發着一絲慘淡的死氣。
柳非煙聞言瞪起眼睛,十分不滿地抱怨:“一點兒客套都不會,真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是怎麼混的……”
白輕墨微微笑着,淡淡道:“本宮在江湖上如何混得風生水起,並不勞柳谷主掛心。只是此刻已是日薄西山,性命危在旦夕,那些個天花亂墜的話說得叫人心裡不怎麼舒坦,索性省了去,嘴裡頭清爽,耳根子乾淨。”
柳非煙聞言頓時笑起來,笑聲清朗明媚,傳上了房頂樹梢:“好丫頭,老孃就是喜歡你這股死犟死犟的勁兒!”
白輕墨淡淡反擊:“柳谷主的潑辣性子也令本宮讚歎不已望塵莫及。”
柳非煙愣了一愣,旋即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正聊着,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白宮主果然得柳前輩歡心。”
三人轉頭望去,只見蘭簫獨自一人踏着滿地綠油油的青草緩緩行來,脣邊攜着點笑意:“想來宮主身上的劇毒是定然能夠按時解開了。”說着又轉向柳非煙,行了個禮,“柳谷主。”
柳非煙一見到蘭簫就抱起雙臂,斜眼看他:“小子,你管得有點兒寬了吧。我治不治這丫頭,輪的着你發話?”
蘭簫不以爲忤,清淡一笑:“柳前輩宅心仁厚,雖隱退江湖多年,卻也不是見死不救。白宮主如此妙人,若是這時候沒了,這江湖不知會少了多少趣味。”
“說得好像很嚴重似的。”柳非煙不以爲意,“怎麼,外邊兒又亂起來了?”
蘭簫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白輕墨於是順着話頭說下去:“青城派與我們二家結怨,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說不準本宮與蘭教主出來的這幾日,江湖上已經是亂成了一團呀。”
柳非煙眼睛一亮:“青城派?”
蘭簫微微頷首:“不錯。”
柳非煙在白輕墨與蘭簫二人身上打量一番,略有興味地道:“你們兩個膽子不小嘛。想當年老孃橫行江湖的時候,那青城派已經很成氣候了,如今竟然被你們兩個小輩弄得雞飛狗跳,唔,不錯不錯……得,看在你們讓老孃舒心的份上,可以考慮給丫頭解毒,不過……”
白輕墨並不立即喜形於色,而是淡淡一笑,等着柳非煙繼續說下去。
“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老孃還有一個條件。”柳非煙眼中掠過一絲精光,看向白輕墨,臉上的笑容仍在,卻略顯意味深長,“丫頭,老孃知道蓮和璧在你手上。要我治好你,沒問題。只要蓮和璧一到老孃手上,你便再無性命之憂。”
白輕墨微微垂下眼瞼,掩去眼中的幽光:“柳谷主怎知蓮和璧在本宮手中?”
“丫頭,別跟老孃裝傻。”柳非煙丹鳳眼中閃爍着點點笑意,定定地望着白輕墨,硃紅的嘴脣輕輕吐字:“你娘若是還在世,也應當叫老孃一句師姐纔是。而你……”柳非煙一笑,“再不濟,也該喚我一聲姨。”
話音尚落,白輕墨臉色未變,握在輪椅扶手上的手卻微微收緊。
這一個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在場三人的眼睛。
一時間,折闕眼中擔憂之色更甚。
柳非煙面上笑意更深了幾分。
蘭簫溫潤如常,眼波輕飄飄望過來,朦朧的眼神中瞧不清意味。
手指略微收緊又放鬆。白輕墨眼中波濤暗涌,沉默半晌,緩緩開口問道:“那麼,柳姨,那玉璧縱使價值連城,亦不過是一件死物,你要去有何用處?”
“是不是死物,咱們尚且沒有定論,只是要看落在誰的手裡。”柳非煙道,“不過,你也不必擔心。蓮和璧既然是你的,那便一直是你的。任他落在誰的手上,主人都只有一個。你只須將它暫時寄放在我這兒,等到了時機老孃玩膩了,便把它完完整整地歸還於你,如何?”
白輕墨注視着柳非煙的雙眼,半晌,緩緩張口:“可惜,蓮和璧此時並不在我這裡。”
柳非煙一愣,旋即隨着白輕墨越過她肩頭的目光轉身,當看到蘭簫的時候有一瞬的錯愕:“怎麼又是你這臭小子?”
蘭簫拱了拱手,道:“實不相瞞,白宮主的蓮和璧已經在本座處存放許久,而今本座特地前來如煙谷打攪柳前輩,爲的也是這蓮和璧的事情。”
柳非煙鳳眼微眯:“你想知道蓮和璧之中的秘密?”
蘭簫坦然頷首:“不錯。”
柳非煙果斷地一擺手:“不行!”
蘭簫露出惋惜的神情,攤了攤手道:“柳谷主既然不同意,那本座只好帶着蓮和璧回我碧落教了。”
柳非煙咬牙瞪着蘭簫,一手指着輪椅上面容慘淡的白輕墨:“你今日若是不將蓮和璧給我,老孃說什麼也不會救這個小丫頭!”
“那便不救算了。”
柳非煙聞言瞪眼:“你昨兒個不是才說這丫頭是你的知交好友麼?!”
蘭簫平靜一笑:“白宮主自然是本座的知己,只是蓮和璧同樣是世之珍寶。而今本座此時想要的是蓮和璧之中的秘密,而不是白宮主的性命。若是柳谷主無意講與本座聽,本作只好攜璧離谷,並沒有做虧本生意。”
蘭簫無視柳非煙要將人生吞活剝的目光從容淺笑,白輕墨亦是一臉的淡然。一時間,風中只聽得見柳非煙磨牙的聲音。
夏季上午的風帶着一點點上升的熱氣,吹過來像輕輕地撓着人的癢,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柳非煙終於一咬牙,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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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太陽當空高照。
房屋裡,屏風後正冒着暖暖的熱氣,水蒸氣鑽過屏風的縫隙,淡淡繚繞在房間裡,薰染着濃濃的藥味。
白輕墨靠在牀上,折闕立在一邊,蘭簫坐在桌邊的椅子上,三人都看着坐在白輕墨牀邊的柳非煙。
柳非煙拿起白輕墨的手端詳了片刻,那隻手膚色慘白,指甲上泛着淡淡的青紫色,顯然是中了毒的表現。抽出小刀,在那蒼白的食指尖上輕輕一劃,立刻有烏黑的鮮血滴落到早已準備好的小碟子裡。
柳非煙拿起盛了幾滴黑血的碟子,起身走到窗邊,對外頭吹了一聲口哨,立刻有一隻麻雀飛過來,輕輕落到碟子邊緣。麻雀的小腦袋四處轉了轉,然後湊近碟子上的黑血,用尖尖的喙試探性地碰了碰,然後啄了一小口。旋即,還未待它啄第二次,便發出一聲類似慘叫的悲鳴,鳥身抽搐了幾下,立刻一歪腦袋倒在了碟子裡,再無聲息。
蘭簫眸光動了動。
柳非煙見狀,撥了撥死鳥的屍體,似是感慨似是讚歎地咂咂嘴:“嘖嘖,這毒,真是厲害。”
白輕墨沙啞着嗓子問道:“是什麼毒?”
柳非煙拎起死麻雀往外頭一扔,碟子放在桌上,聳聳肩道:“沒見過,不知道。”
白輕墨微微蹙眉。
“哎呀,不就是沒見過麼?”柳非煙鳳眼一挑,“你以爲老孃是江湖上那等庸醫,沒見過的東西就不會用了?告訴你,這世上還真沒有老孃解不了的毒!所以呀,別一副快要死了的樣子,老孃看着心煩。”
蘭簫道:“如此看來,柳谷主是胸有成竹了?”
柳非煙擡起下頜,瞥他一眼,十分不屑地道:“那是當然。”說着擊了擊掌,“明玉,水放好了沒?”
屏風後一身着粉色長裙的女子走出來,道:“放好了。一切準備妥當,可以施針了。”
“嗯。”柳非煙點點頭,然後看了一眼折闕和蘭簫,“你們倆都出去,我要給這丫頭施針了。”
折闕面露猶疑之色,看向自家宮主。
白輕墨安撫地頷了頷首,道:“聽柳谷主的話,暫且出去候着。”
既然宮主吩咐了,折闕便行了個禮,然後退下了。
柳非煙點點頭,然後瞪向仍舊坐在椅子上的蘭簫:“臭小子,人家一個姑娘要更衣了,你一個小子還坐在這兒做什麼?成什麼體統!”說着就要走過來趕人,“快出去出去!”
蘭簫起身微微一笑,欠身:“柳前輩說的是,本座若是再滯留於此,確實有違體統,先告退了。”
看着蘭簫出了房門把門帶上,柳非煙才轉過身來,招呼那被稱作“明玉”的女子將白輕墨挪移道屏風後面,寬了衣,放進早已準備好的熱澡盆裡。
熱水騰騰冒着白色的熱氣,水裡加了各種草藥花瓣,漂在水面上,散發着濃郁的草藥味。湯水泛着淡淡的褐色,白輕墨肩頭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皮膚露在水面上,愈發地觸目驚心。
柳非煙背對着坐在澡盆裡的白輕墨,攤開布袋,一根一根挑着銀針,嘴裡呶呶不休地道:“丫頭,你可得坐穩了,桶裡的水可是喝不得的,你若是喝下去再中了毒,那我都沒那精力再救你一回了,聽見沒?”
白輕墨靠在木桶邊上,聞言嘴角微微勾了勾:“總之你是要保住我這條命,否則可別想拿到蓮和璧。”
“哼!”柳非煙細長的眉毛不悅地挑起,咬牙切齒道,“你以爲我看不出來,你和那臭小子就是串通好的!居然栽在你們兩個小輩手上……老孃活了大半輩子了,還從來沒吃過這麼大一個啞巴虧!”
白輕墨輕輕一笑。
柳非煙拿着針袋轉過身來,扶住白輕墨的肩,拍了拍:“這麼瘦,平日裡不知道多吃一點兒。好了,我下針的時候說不準會疼。你只要坐穩了,保持靈臺清明,別的事兒就別管,聽見沒?”
白輕墨閉上眼睛,微微笑着點頭。
“明玉,扶住她。”柳非煙搬了張椅子,坐在白輕墨身後,淡淡吩咐。
明玉立刻走上前來,輕柔地托起白輕墨的脊背,令她挺直背坐在水中。
火盆開始冒起紅色的火星子,燒紅的木炭上架起一盞小巧的白瓷火燈。明亮的火焰將緩緩旋轉的針頭燒得滾燙。
然後,下針。
尖銳滾燙的針頭緩緩陷進光滑柔軟的皮膚,頸後那一簇無法忽略的尖銳痛意緩緩刺激着麻痹已久的神經,滾燙的溫度似乎傳達到指尖與髮梢,升起了許久未能調動的體溫,雖然十分疼痛,卻令白輕墨輕輕吐了一口氣。
柳非煙接着在白輕墨後背上快速連續紮上幾針,室內白霧緩緩繚繞,木桶內升起的水汽幾乎遮住了白輕墨的臉。
顯然,毒後解毒的功夫同她下毒的功夫一樣高明。整個房間內寂靜一片,空氣中有種略顯緊繃的沉默,只餘火盆中木炭靜靜燃燒偶爾響起的“噼啪”聲。約莫一個時辰過去,坐在木桶中的人背後已經扎滿了長長短短的銀針,有些鍼口還緩緩有黑色的血液順着針頭溢出來。
柳非煙下針之間瞥了一眼白輕墨滿是冷汗眉頭緊皺的臉,仍舊沒有一絲血色,咂咂嘴,抹了一把汗,低聲喃喃道:“奶奶的,哪個王八蛋給老孃弄出來這麼個傷天害理的東西,真不好解。”
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中緩緩旋進的細長銀針,柳非煙吩咐:“把她兩隻手拎出來。”
明玉接到吩咐,將白輕墨浸泡在藥水中的雙臂擡起,放在了木桶邊緣。
柳非煙皺着眉,走到白輕墨對面,按住她的脈搏,掰開她緊緊攥住的拳頭,看了一眼手心被抓破而滲血的皮膚,細長的丹鳳眼中眸光微微閃動。
接過明玉遞過來的銀針,柳非煙安撫性地拍了拍白輕墨的手背:“丫頭,放鬆點,痛就叫出來,憋得多難受。”
白輕墨閉着眼,勾了勾脣,不答。
柳非煙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然後握住她右手手腕兩側,擡起指間銀針,對準脈門,快而準地紮下去。
白輕墨頓時渾身一個抽搐,一口血箭“哧”地噴出,黑色可怖的血液噴灑在屏風上,猙獰萬分。痛叫淹沒在喉頭,白輕墨霎時便欲從桶中掙起,水花四濺,扎着針的手腕差一點就要錯位。柳非煙死死抓住白輕墨的手腕不放鬆,銀針還在陷入,疾聲命令道:“把她的嘴給我堵上!”
明玉立刻將一團白布塞進白輕墨嘴裡,抓住她的肩膀穩住她的身子,又聽到柳非煙喝令:“放血!”於是拿起小刀在白輕墨左手手腕上輕輕一劃,立刻血流如注。一小股黑色的毒血順着手腕流下,滴落在浸泡了各種藥材的水裡,“哧哧”地冒起白煙。
柳非煙飛速點住白輕墨的穴道,手中銀針一撤,繞道她身後運足內力在白輕墨頸後狠狠一拍,白輕墨脊背上的銀針霎時全部倒飛出體。柳非煙袖子一揮,所有銀針瞬間全部被收進掌心。
柳非煙一雙丹鳳眼瞬間怒火可噴天,狠狠地一甩手,一把銀針全部釘入牆內,旋即用力一拍木桶,破口大罵:“臭丫頭,痛死了不會叫出來啊?!老孃一大把年紀了又不會笑你,要是把舌頭給咬斷了,老孃花這麼多神氣給你解毒豈不是一下子被你付諸東流了?!”
柳非煙簡直是氣得柳眉倒豎頭頂冒煙。一旁的明玉一邊扶住白輕墨就要往水裡滑的身軀,一邊取下她嘴裡的白布。布上已染了黑血。
白輕墨靠在木桶邊上,閉着雙眼,神色淡淡的,嘴角掛着一抹飄然的笑意:“正如蘭簫所說,我這個人若是死了,天下不知會有所少人手舞足蹈普天同慶。只可惜,老話說得好,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這個世間禍害怎麼可能就這麼子死了,那也太掃興了。”
聲音微弱,卻帶着一絲萬物皆不在眼中的高傲與調侃。柳非煙看着白輕墨原本慘白的臉上漸漸升起一絲血色,臉色有一絲緩和,聞言卻嗤笑一聲:“小小年紀,說話倒真有老孃當年的風範。”說着又似是感慨,“真沒想到,我那個天真善良得不接地氣的師妹,竟然生得出這麼一個好女兒,嘖嘖,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麼?”
白輕墨聞言微微睜開眼:“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柳非煙輕輕一笑,繞道白輕墨身前,長年浸泡在各種藥材中光滑得不似人的手緩緩撫摸上白輕墨的面龐,丹鳳眼裡俱是深深的笑意與回味:“你這張臉,若是被你爹看見了,不知他會怎麼想。”
白輕墨眼光一利,冷冷地目光似開了刃的利劍,一瞬間似要將柳非煙笑意盈盈的臉盯出個窟窿來。
柳非煙不以爲忤,反而起身似是十分開心地大笑起來。
明玉過來將白輕墨扶出木桶,柳非煙收拾好銀針,道:“外頭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應付的,聽見裡頭的動靜恐怕都要等急了。”說着從明玉手裡接過白輕墨的胳膊,“明玉,你去把這丫頭那個護衛叫進來。”
“是。”
柳非煙扶着白輕墨,捏了捏她的手臂:“怎的這樣瘦。”說着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十分不滿地道,“難道你沉月宮就窮成這樣了?好歹也是一宮之主,不多補一補,豈不是很沒面子。”
這時,折闕從外面推門進來,繞過屏風,看見白輕墨,連忙扶住她,給她擦淨身子然後穿衣。
柳非煙在一旁絮絮叨叨:“你的毒可還沒解開,再有個三四天大概就差不多了。這幾日你住在我這兒好好補一補,別動內力,否則一不小心一命嗚呼我可不會再管你。我讓她們給你多做點兒好東西,好歹是我毒後柳非煙治過的人,被外頭人瞧見這麼瘦巴巴的豈不是很丟老孃的面子。”
“柳姨……”白輕墨閉着眼淡淡勾脣一笑,在折闕的攙扶下坐上了輪椅,來到外面,卻看見陽光下坐在石桌旁品茶的蘭簫淡淡轉過眼來,緩緩輕吐一句,“勞你掛心了。”
卻不知,這一句謝,是在謝着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