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和白清城出沉月宮大門正準備上馬車的時候,恰巧碰見一人從偏門裡走出來。
雙方碰面,皆是一愣。
蘭簫看到那二人,信步走過去,微笑道:“二位近來可好?”
白巖見碧落教主也在此處,轉過身來,友善地道:“甚好。看來白宮主口中的貴客便是蘭教主了。”
蘭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看向白巖,開門見山地道:“在下大抵猜到了二位此番來訪沉月宮所爲何事,亦曉得白宮主的反應如何。”頓了一頓,“在下只望二位能寬心,白宮主並非鐵石心腸之人,在大是大非上,還是有自己的算計的。”
白巖沉下一口氣,道:“蘭教主能這樣說自然是好,我對你們二位的關係略有耳聞,還望蘭教主能好好勸一勸她啊。”
蘭簫淡淡一笑:“白宮主心性堅如磐石,別人說的話未必會對她起作用,即便是我也不行。然而既是白家主親口所託,簫定當盡力。”
這是……婉拒了。
白岩心中嘆了口氣。
這兩個孩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
蘭簫的目光又落在了白清城的身上:“在下此番尋來,其實是爲了找白二公子一敘,倘若二位沒有什麼旁的事,可否請二公子移步?”
白清城一怔,眼中掠過一抹淡淡的掙扎,最終頷首道:“蘭教主請。”
蘭簫淺笑擺手:“請。”
二人在山丘的一邊停下腳步。
深秋,萬物凋敝,草木枯黃,卻有淡淡的蓮香。
白清城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眉目清俊,目光淡淡地投向遠處。
滿目蒼涼之色。
“你想知道什麼?”
蘭簫聞言微微一笑,走到白清城身側:“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因爲在很久之前,你的大哥已經將所有的事情告訴我了。那時候,我與你的七妹也僅有一面之緣。”
白清城怔了怔,雙眼緩緩蒙上一層苦楚的色彩:“這樁事原本便不是什麼秘密,只是一直都沒有人去關注罷了。”吸了一口氣,清俊的男子看着遠處羣山,喉間乾澀,眼眸中浸染出淡淡的回憶,“墨兒的娘岑晚秋是爹的三夫人,雖然不是正室,卻是唯一一位真正愛着爹的女子。她嫁給爹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家中是否有親人,也不會武功,在家裡便一直沒有什麼地位。那是我見過的世間最溫柔善良的女子,對身邊的任何人都關懷備至,從不與人口角,也不去奢望什麼東西。但就是這樣的女子,在白家這樣的大世家中,才更沒有立足之地。”白清城神色憂傷沉痛,“爹對三娘漸漸地冷淡,於是其餘幾位夫人都開始擠兌她。墨兒從出生開始就受盡了家人的冷眼,她們母女兩個在白家幾乎是透明人,連普通的家丁奴才都敢欺負她們,但三娘一直都忍氣吞聲。而墨兒一個女兒家,沒有人照拂,卻和我一直走得近。待到年紀略大了一些,容貌愈發變得出挑,我那三弟和五弟不成材,心性也是極爲惡劣,看墨兒在白家不作數,就在她八歲那一年,趁我不在的時候,差點將她欺負了去。”
蘭簫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緊了一緊。
回憶舊事,白清城整個人似乎被淡淡的憂悒所籠罩,語氣卻平緩無波:“三娘原本是個極其溫和的性子,但出了這樣的事,她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就去找了二孃說理。但我那二孃因爲膝下有兩子,平日裡囂張跋扈慣了,這樣一件事情就被她鬧得大了起來。我回家後聽說了這件事情,就立即去找了爹,要求懲治那兩個蠢材,但爹幾年都未曾去瞧過她們母女二人,出了事也只當沒聽到,還將我軟禁了起來。這件事情最終還是鬧出了人命。三娘看着爹的態度,覺得生無可戀,再加上不堪受辱,投湖自盡,而墨兒則被二孃趕出了家門。”白清城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顫抖,“是爹和幾位夫人逼死了墨兒的孃親,讓她在那樣小的年紀就一個人出去闖蕩江湖。沒有吃的、穿的,也沒有住處,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如何才能活到今天。我知道她一直指望着我能幫她一把,幫她娘一把,但我一直都坐在房間裡,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倘若我當年能夠拼了命去幫她,今日也不會成這般局面。”白清城痛苦地閉上雙眼,“所十年來,她一直恨着白家,恨着我,縱然爹已經醒悟自己真心所愛,後悔當年的所作所爲,也不能再彌補什麼了。”
男子的話語蘊含着千萬鈞的重負,那強烈的自責和傷痛幾乎要將人整個兒壓垮。
蘭簫沉沉地注視着那已經完全沉浸入痛苦之中的白衣公子,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神色氤氳深沉。
半晌開口:“過去的事情,畢竟已經十年之久,不論當時是如何艱難苦悶,到如今也應該淡了。”蘭簫看着遠處的山水秋景,語氣淡然,“你可知道,倘若不是因爲你,白家早就不存在了。”
白清城驀地一顫。
蘭簫繼續道:“她是惦念着你自小對她的好,縱然恨你當年的軟弱,卻也依舊將你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否則以她的性子,白家那樣待她,還能安安穩穩地走到今天麼?而在武林大會上,她也不會破壞規矩對陳鵬飛下手。你的七妹縱然不是原來那個七妹,但依舊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對你好,你知道麼?”
白清城身軀僵硬,目光垂落在地上,帶着幾分顫抖。
蘭簫轉過身離去,一嘆:“你好自爲之罷。”
“把客人晾在一邊不管,等人走了再自個兒來看風景,委實不禮貌了些。”蘭簫走上湖心亭,微微笑着看向那倚在亭邊的女子。
白輕墨轉過頭來,將被風吹亂的鬢髮撩至耳後:“別處都是蕭瑟秋景,唯獨此處有一些盛夏的生氣。”
蘭簫道:“倘若你心情好,看哪裡的景色都是一樣的。”
白輕墨彎了彎脣角,靠着柱子看着已經走到自己面前的男子,道:“你曉得我心情不好,卻還去找白清城?”
“你的事情我原本便知曉了個大概,此番不過是讓他曉得你的心思罷了。”蘭簫撫上白輕墨的發間,“順便了解了一點當年的細節。”
白輕墨看着他:“二哥道我對當年之事無法釋懷,其實只是他自己無法釋懷。我當年委實恨了一場,卻也不至於至今還記恨着。只不過是入了江湖再也身不由己,見慣了血雨腥風爾虞我詐,愈發覺得世人涼薄,於是對白家便愈發瞧不起。我和我娘不是一樣的人,我娘活了一輩子,在最好的年華被自己最愛的人逼死,心中定然是有怨的,但她沒有報復任何人,而是在徹底絕望的時候選擇自己安靜地死去。我小時候一直都以爲好人是有好報的,但我娘爲了一個男人軟弱地活了那麼多年,對每一個人都好,卻死得那樣不甘心,我才曉得,所謂的好報,都是要自己爭取來的。”
蘭簫望着她,不語。
白輕墨繼續道:“我娘是純陰體質,這種體質的人不能練武,除非是《蓮心訣》,但這種功法修煉時過於痛苦,是以摧殘生命爲代價,被碧霄山列爲禁法,所以她到死都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我生下來便同她一樣,不能習武,幼時受盡了欺凌,但在收拾我孃的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那一冊《蓮心訣》。我娘去世了沒幾天,二孃就將我趕出了白家,其實也並不是她一個人要我走,當時我也不願意再在白家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她那時的行爲倒亦是順了我的意。我離開白傢什麼東西都沒有帶,除了那一本《蓮心訣》。出去之後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沒有東西吃,沒有地方住,但好在是夏天,野外還有一些山雞可以打,晚上睡在樹底下也還能勉勉強強過活。那樣渾渾噩噩過了幾日,心裡實在是覺得活着沒意思,卻又不想像娘那樣窩囊地死去,就翻開了《蓮心訣》。”頓了一頓,“由於沒有師傅教,那時候認識的字也不多,自己就看着那人體筋絡圖,憑着直覺入了門。當時渾身上下痛了三天三夜,明明是夏天,卻比在冰天雪地裡還要冷,我初初還記得當時痛得在地上打滾,覺得馬上就要死掉了,然後整個人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就看見了折闕。”
蘭簫一手按住她的後腦勺,一手環住她的腰,緩緩將她樓進懷裡,輕輕地吻了吻她的耳垂。
“折闕也是個苦命的姑娘,她的父母都是殺手,但殺手這行能夠得善終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折闕的父母被人殺了,剩下她一個人逃命,就誤打誤撞遇見了我,看我快要死掉的模樣,就順手救了我一命,後來我們兩個就一直在一塊兒,白手起家,建了沉月宮。”白輕墨將下巴擱在蘭簫的肩膀上,“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蘭簫摟着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嘴脣貼在她的耳邊:“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當年你娘和白二夫人的矛盾是怎麼激化的。”
白輕墨身子一僵,擡起頭來輕輕脫出他的懷抱,看了他的眼睛一眼,然後目光微微垂下,落在男子線條美好的下頜與嘴脣上:“嗯……你知道了?”
蘭簫看着白輕墨低垂着目光的模樣,幽幽一嘆,大手握住她的纖腰,吻上她微顫的眼睫:“他們對你做到了什麼地步?”
白輕墨抖了抖,手攥住男子的衣襟:“我沒讓他們得逞。”
他當然知道那些人沒有得逞,然而這樣含糊的回答卻讓他從心底感到一陣發冷。
蘭簫更加用力摟緊了懷中的女子,垂下頭,脣滑落至她的雙脣,清淺地吻着她。
“如今再也沒有人敢動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