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庭的聚會集結黑道各大門派,包括一些道上的宵小,縱然沒收到帖子,也都趁此機會來瞧一瞧陣勢。華清州中的人在這幾日間多不勝數,龍蛇混雜,鬧事的卻極少。畢竟要顧着南朝庭的面子,宵小們身爲黑道的一份子,也明白在這種關頭更不能讓別人將黑道看低了去。
到底是長期以來都沒有固定組織的黑道,此番華清州之會遠遠不比去年春季乾坤盟百年之會那般正式,也不如傾雲樓在流雲吹煙閣的拍賣大會那般的排場,只是倚靠着望醉樓搭起一個擂臺,放了幾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擺上了幾個果盤,就當做是會場了,周圍的人站的站,蹲的蹲,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頭頂撐一支荷葉遮陽,甚至有些性格怪癖的劍客,乾脆施展輕功跳上路旁的大樹,懶洋洋地靠在枝椏上,注意着場上的動靜,一邊喝酒一邊乘涼。這一番景象大大有別於白道那一派正經的做派,卻也實在表現出黑道自來不拘於禮法、隨性而爲的行事風格。
望醉樓總共三層,每一層的客人都各有不同。
第一層空門大開,都是些散客,其中不乏一些小幫派組織,偶爾也有些稍大一些的門派,如羅剎門之類,放着自個兒的位子不坐自願跑下去和別人打成一片的。
第二層便該是千羅苑、九閽閣、無命梟幾家以及幾位在黑道中有分量的獨行者。此時,千羅苑苑主綾羅勾着塗了蔻丹的指甲靠在欄杆上向下看,媚眼如絲,卻隱隱含着萬般冷酷殺氣;九閽閣閣主離九秉持一貫風格,戴着斗笠,黑紗垂下遮住面容,隱約可見那黑紗之後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無命梟梟首並非中原人,其身上流着的乃是西域人的血液,留了一把標誌鮮明的大鬍子,虎目生威,橫目間霸氣四溢。這幾位雖然在某些問題上互相看不順眼,但都肯定對方的實力,見面縱然針鋒相對不冷不熱,卻也不會出言貶低侮辱,這一點,也正是黑道之中實際上比白道相處更加和諧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方纔在樓中偷襲白輕墨的那位名叫赤邪的男子,此時也正靠坐在二樓欄杆邊的椅子上,無視旁人探究的視線,壓低了斗笠沿,虛起雙目,遮掩了那一雙赤紅駭人的瞳孔。
而第三層,也就是最高層,原本是沒有客人的。身爲南朝庭的一把手,宇文幽原本應該主持這黑道第一盛會,今次卻十分的不巧,半個月前,這老頭兒找了個清淨地方閉關去了,於是這擔子便落在了其獨子——宇文熙和的肩上。望醉樓的第三層視野最爲寬廣,也是最爲氣派,賓客們在下面仰頭一望便能看見站在上面的人,因此歷來大會的主持人都是站在望醉樓第三層上說話的,當然這次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在那空曠的樓閣上,中間依舊空出一大塊給宇文熙和講話的地方,兩邊卻臨時拉起了簾子,而且不止一層。湖風從對面的荷塘裡吹過來,金色的簾帳隨風飄蕩,那樓上裡裡外外至少有五六層紗帳,縱然飄起來也依舊擋住了外人的視線,旁人就算再好奇,也無法知曉那簾帳後到底藏着什麼東西,因此也沒太多人去注意。
然而,就在那五六層簾帳後面,隔着長長廊道的兩端,一東一西,正坐着兩個人——白輕墨與蘭簫。
碧落教與沉月宮的歸屬並不明確,因此擅自將其歸爲黑道並不是明智之舉,因此宇文熙和讓這兩個不好惹的龐然大物坐上了第三層,並圍上了簾帳,既顯示了自己對這二人的尊重,又不得罪白道那一幫子火氣極大的老傢伙。
四圍壁帳,外面瞧不清裡面的東西,從裡面卻能大約看見外面的景色。
身前是一張八仙桌,上頭擺好了精緻的茶水果盤。白輕墨斜靠在椅背上,一隻手肘擱在扶手上,撐着腦袋,目光落在層層紗帳上,有些飄忽,又似是沉思,卻不知在想着什麼。
折闕立在一邊,冰雕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神色,眼神卻有些複雜地落在自家宮主的背影上。
宇文熙和已經離開許久,一個時辰就要過去,這大會本是早已開始,但卻始終不見東道主的人影。人羣中有些騷動。黑道的組織到底不如白道那般緊密,有些差錯也無可厚非,但這麼久不出現,確實有些問題了。
南朝庭方面也已經意識到了似乎有些不妥,下屬們卻仍舊保持鎮靜,場上的負責人先給場下不滿的人羣道了個歉,說是少主臨時有急事在身,過一會兒就到,然後請上了歌舞,暖暖場面,給大家助興。
黑道之中,沒有那麼多臉面計較,因此在某些事情上比白道之間更好解決。好打發的只需要好酒好菜吃飽饜足便罷,他們也不等着有什麼大事,不好打發的卻也都有些城府,是萬萬不會輕易鬧事的。因此,眼下臺上歌舞乘興,南朝庭的黑衣屬下們也給客人們一個個斟滿了美酒,二樓以上的也都風平浪靜,一切彷彿只是個尋常宴會。
白輕墨淡淡垂下眼睫,端起桌上茶杯,往嘴邊送,卻發現杯中茶水已空。
微微蹙眉,這個宇文熙和,還真是消失了很久……
折闕見狀,將身後的簾子掀起一條縫,向外頭走廊上的小廝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人端着茶壺進來了。
來人一身再普通不過的南朝庭下屬黑衣,提着茶壺,往白輕墨的茶杯中續滿了茶水。
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那小廝的手,白輕墨的視線倏地一頓,含着精光的眼眸頓時眯起,右掌一翻,向着那小廝的手臂橫切而過。
那人彷彿有所防備,左手立刻拋下茶杯,右手將茶壺向空中一拋,避過那凌厲的一招,第二招掌刃接踵而至,小廝單手架住白輕墨手腕,另一隻手迅速伸出,穩穩地接住下落的茶壺。杯中壺中,滴水不漏。
二人僵持着,白輕墨嘴角忽地勾起,一掌打翻桌上茶杯,兩滴茶水準確無誤地濺落在那小廝的臉頰左側。
小廝退後兩步,接下飛來的茶杯,平凡的臉上浮起一抹奇異的笑容,那被茶水濺到的皮膚竟然有些微的翻起。
折闕恍然明白,此人竟是易容。
“小廝”輕輕鬆鬆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俊美不羈的容顏,對着白輕墨笑道:“這麼快就發現了,還真是不能小瞧你。”
“你的賢內助竟然沒將你收拾妥當,那樣一雙手怎麼會是常年服侍主子的下人……”白輕墨哼笑一聲,“看來風琉月的分量還是不太夠的麼。”
凌昭雲挑了挑眉頭,端了張凳子過來,撩起衣袍坐下,手中茶杯飛射向白輕墨:“嘖嘖,你現在說話倒是越來越谿刻了,着實不討人喜歡。”
白輕墨反手一接,茶杯再次落回桌面,折闕走過來沏上茶水,“你一個白道龍頭居然出現在黑道的盛會上,你不怕那些老頭子找你喝茶麼?”
凌昭雲“哈哈”一笑,道:“所以纔要穿成這樣來找你嘛。南朝庭的吸引力太大,我一個大閒人實在禁不住誘惑想來轉一圈,橫豎有你沉月宮主做靠山,諒他是誰也不敢輕易動我的麼。”
白輕墨端着茶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哎,你那隻小寵物呢?怎麼沒見着它?”凌昭雲四下找了找,奇道。
白輕墨喝了一口茶,道:“它嫌外面熱,我把它留在地宮裡了。”
“唉,我還以爲……”凌昭雲狀似惋惜地嘆了口氣,目光若有若無地往簾帳那頭飄了飄,然後見白輕墨的視線凌厲地掃過來,相當識趣地噤聲。
“你倒是將我的底細摸的清楚。”白輕墨嗤了一聲,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次來,只怕不單單是爲了看九夜罷?”
拿着不知從哪兒抽出來的一把摺扇,往掌心一敲,凌昭雲挑起一邊的眉頭,故作高深道:“宇文幽閉關,讓他自己那個還不甚成氣候的兒子來擔當這麼大一個重任。你可知這是爲什麼?”
白輕墨很配合地問道:“爲什麼?”
凌昭雲的摺扇再一敲掌心:“當然是爲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
這回不僅是白輕墨面色不鬱,連折闕都有些鄙夷地看了過來。
凌昭雲打了個哈哈,道:“我的意思是,宇文幽對他自己的兒子當然是再瞭解不過,此番定然遇着了什麼難辦的事情這才迫不得已在此時閉關。而宇文熙和雖說不甚成氣候,但畢竟是南朝庭的少主,手底下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頓了頓,瞥了一眼樓下那大白天歌舞齊上的不倫不類的場面,“不明不白地離開了這麼久,就是傻子也意識到出問題了吧。”
“你的意思是……”
“你的消息似乎比我慢了一步。宇文熙和在半柱香之內必定會回來。”凌昭雲翹起二郎腿,玉面含笑,“而你,在三聲之內,必定會收到消息。”
說着摺扇點在桌上輕輕敲動——
“一,二,三。”
“三”字尾音剛落,一聲極爲細小的破風之聲陡然劃破層層簾帳,釘上了門柱。
短暫的驚愕後,折闕快步走上前去,取下飛鏢。
是沉月宮專用的鏤空蓮紋新月鏢。
展開紙條,白輕墨眸光一沉:“狼人?”
凌昭雲聳了聳肩。
紙條被揉進掌心,微一用力,便化爲粉末簌簌地落下來。
“居然明目張膽地在大白天出沒,看來魔宮培育出了不錯的品種麼。”白輕墨脣角帶笑,眼中卻泛着絲絲縷縷的冷意,“用這種東西對三大隱宗下手,魔宮是否太瞧得起宇文熙和了?”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凌昭雲微微正色,道,“魔宮定然知曉你與那姓蘭的都在華清州,此番這些動作未必只是衝着南朝庭來的。狼人出沒動靜必然不小,現在收到消息的必然不只是我們。待樓下的人都防備起來,我以爲,魔宮定然還留着後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難道又想如上次在宣州一般大肆屠城麼。”白輕墨冷笑,“黑道縱然人少,卻也沒那麼好欺負,何況白道不少人都潛伏在着周邊,斷然不會允許魔宮胡作非爲。他們若是出招,纔是正中我的下懷。”
凌昭雲一驚:“你是說……”
“哼,現在白道中有幾個人可等着我現身呢。”白輕墨眼中劃過絲絲冷意,“宇文熙和若是分量不夠,南朝庭今日的攤子,只怕沒那麼好收拾。”
凌昭雲看了白輕墨半晌,眉頭逐漸蹙起:“你居然……”說着忽然聽見外頭一陣人聲,探頭向下一看,凌昭雲面上忽的掠過一絲笑意,“看,不到半柱香吧。他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