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說過,男人要那麼好看幹什麼?”銀樺駁了一句,悅娘嘿嘿笑着:“她沒人家好看,當然這麼說啦。”銀樺白了悅娘一眼,卻笑起來,悅娘這話也沒說錯,她們家王爺確實比王妃還好看。
禁中的除日守歲人多事多規矩多,全然沒有平常人家一家人聚在一起的那份其樂融融,李恬和五皇子男昭女穆、各分東西,一直忙到三更過後,飲了屠蘇酒,賞了香袋及各式吉利百事袋兒,女眷們出宮,男的被內侍引着洗漱更衣,準備新年第一次、也是最隆重的一次大朝會。
原本內外命婦也要給皇后朝賀元旦,可官家登基時就後位空虛,這內外命婦給皇后朝賀元旦的規矩就一直荒廢下來。
不必朝賀元旦,卻一樣一整天排的沒有片刻閒功夫,李恬回府換了衣服,就着瓔珞的手喝了半碗熱湯,就急急趕出來,和壽王妃季氏、韓王妃範氏,以及建安郡王妃祝明豔會到一處,一起去給清修的老太妃們、秦氏族內的長輩們拜年問好,一直忙到傍晚,又一起進宮領了賜宴,再回到府裡,已經半夜了。
初二日去大相國寺上香,初三至南苑看賽馬竟箭,初四日立春,鞭春牛勸農是大事,又是天不亮忙到半夜三更,初五宮裡家宴,直連軸轉到初六日,新一年的上元燈節已經流光溢彩的開始了,李恬纔算從團團轉的狀態暫時停了一停。
五皇子作爲成年皇子,自然比李恬更忙,李恬暫停,他還是一樣的早出晚歸。
李恬受了府裡僕婦下人的新春恭賀,派了吉利封兒,就急忙回到正院去尋水秋娘。
水秋娘象是早就等着李恬尋她了,守着紅泥小爐燒滾了水,先沏了杯清茶推給李恬,自己點了杯茶,一邊用銀匙緩緩攪着,一邊聲音平靜的說起了往事:“我是罪官之後,記不得是四歲還是五歲那年了,家裡被抄,我成了官奴,六歲那年,官家成親開府,我被分到了潛邸爲奴。”
李恬抿了口茶,安靜專注的聽着水秋娘的往事,水秋娘端着杯子,目光迷離茫然的看着炕角几上那盆盛放的嬌黃水仙,停了停,嘴角一點點往外滲着絲絲懷念的笑意:“從進了潛邸,我再沒吃過苦。我記的清清楚楚,那天嬤嬤把我洗的皮都要脫了,給我說,要是我不學着機靈點,要是沒人要我,我就得餓死,那時候我離餓死也沒多遠了,那天,我跟好多丫頭站在太陽地裡,那是我頭一回見到明月姐姐,人家都說明月姐姐長的不好看,明月姐姐也說自己長的不好看,可一直到現在,我就是覺得明月姐姐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
李恬怔怔的看着水秋娘,這個明月姐姐是誰?水秋娘臉上已經彌滿了溫暖笑容:“那天明月姐姐穿了件杏黃綾裙子,飄逸好看極了,象仙女,明月姐姐把我要到了外書房,那個時候,明月姐姐是外書房的管事大丫頭,明月姐姐待我極好,我娘死的時候我太小,不記得阿孃是什麼樣子,就覺得天下最好的阿孃、最好的姐姐,也比不上明月姐姐一半。”
水秋娘扭頭看着李恬笑了笑:“不光我覺得明月姐姐好,外書房的丫頭婆子,沒有不說她好的,是打心眼裡知道她好,府裡上上下下,也沒人說她不好,官家那時候脾氣就大得很,可我們外書房有明月姐姐,說起來好笑,都說官家脾氣大難侍侯,我在外書房侍侯了那麼些年,後來又跟着明月姐姐到玉桂院,再後來進宮到教坊做了琴供奉,竟從來沒見官家發過脾氣。”
水秋娘的話嘎然而止,象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突然衝上來,衝散了滿臉的溫暖笑容,目光呆呆的看着窗外,她沒見官家發過脾氣,卻看到官家哭過,哭的讓人神碎肝裂……
“又說遠了,”水秋娘勉強笑道:“我進潛邸侍侯那年六歲,明月姐姐那年十六歲,我記的清清楚楚,她比我大了十歲,我們在外書房侍侯那兩年特別快活,有一回一個清客隔着牆彈琴給我們聽,我聽的入了迷,一心想學琴,明月姐姐跟官家說了,官家竟真的給我請了個在教坊侍侯過的師父學琴,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學琴的。”
李恬連眨了好幾個眼睛,要是瓔珞跟自己說哪個小丫頭想學琴,自己會不會給她請個教坊出來的師父學琴?好象不會。
“在外書房侍侯了兩年,明月姐姐被官家收了房,住到玉桂院,人家都叫她姚姨娘,我不願意改口,還是叫她明月姐姐。”
“姚姨娘?大爺的生母?”李恬忍不住脫口叫道,水秋娘點了點頭:“是,隔年,明月姐姐就生下了大哥兒,大哥兒生下來的時候白白胖胖,長的好看極了,小腳指頭跟一個個黃豆粒一樣,滿月的時候,胳膊上、手上都是小窩窩,只要醒着就手腳不閒,看見人就笑,一笑眼睛就彎的象個月牙,大哥兒就是睡着了,明月姐姐也抱着捨不得放下,官家也極疼大哥兒,畢竟是頭生子,大哥兒滿了月,有一回官家抱着他進宮給先慈仁太后看,慈仁太后就把大哥兒留在了自己身邊撫養。”
李恬聽的心裡狂跳,呆看着水秋娘,她頭一回發現,水秋娘遠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精明,水秋娘困惑中帶着悵然:“我記得那時候明月姐姐病了,就是記不清是明月姐姐生病在先,還是大哥兒進宮在先了,明月姐姐病了好長時候,那一陣子,官家天天過來,就是不留宿,也坐到很晚才走,後來,明月姐姐漸漸就好了。”
“明月姐姐病的時候怕吵,我不敢在院子裡練琴,後來官家就讓人把我送到教坊學了兩年琴,又把我送到太后宮裡侍侯,那幾年官家納了孫側妃,孫側妃進府第二年就生了二爺,隔年擡進了範側妃,生了三爺,再後來就是葉姨娘、黃姨娘,府裡的姨娘越來越多,哥兒姐兒也越來越多,官家登基前一年,就是你出生那年,我那時候已經很大了,做了尚宮,在宮裡很有幾分體面,也能常常出來看望明月姐姐了,有一回看明月姐姐在繡這個東西,”水秋娘拿出那塊大紅繚綾,懷念而傷感的來回撫着:“正好官家來,我閒等無聊,就拿過去幫明月姐姐繡了幾針,就是這片葉子。”水秋娘指着角上的那片綠葉:“我的針線是明月姐姐教的,常幫她做東西,就這一回,明月姐姐很不高興,說這個東西一定是她要親手繡的纔好,後來……沒想到還能看到這塊繚綾,原來明月姐姐竟是繡了給你做滿月禮的。”
李恬聽的呆住了,只覺得頭腦裡亂紛紛的,擡手重重按着太陽穴,水先生六歲進官家潛邸,那年父親正好週歲!李恬突然從炕上跳下直衝出去,水秋娘嚇的手裡的茶都撒了出來,沒等她反應過來,李恬已經衝出屋了跑沒影了,也就片刻功夫,李恬手裡捧着只略扁的黃花梨匣子又衝進來,踢了鞋坐到炕上,將匣子打開推到水秋娘面前,滿懷期待道:“水先生,你看看這個,看看認不認得這個。”
水秋娘從匣子裡取出那方端硯,仔細看了看,又看了看,搖了搖頭道:“是方好硯,看着象是宮裡的東西,這是?”李恬失望萬分,慢慢收了硯臺,垂着眼簾含糊道:“是和那隻小鐲子放在一起的,我以爲是……她一起送來的呢。”
“我說是在官家身邊侍侯,其實沒當過差,在潛邸那幾年,每天除了玩就是學琴。”水秋娘歉意的看着李恬道,李恬輕輕呼了口氣,收了硯和匣子,看着水秋娘問道:“姚……婆婆什麼時候沒的?聽說是病死的?”
“嗯,繡繚綾這次過後,我又過去看過她兩三次,那時候還好好兒的,浴佛節後,聽說她病了,我趕過去看了一趟,那天官家也在,我等了大半天,官家也沒走,我只好趕回宮裡,後來又過去了好些趟,看着她是一天天漸好了,誰知道重陽過後沒多久,她的病突然就重了,沒等我再尋着機會去看她,就說她沒了。”水秋娘聲音哽的說不下去了,李恬心裡算着日子,姚姨娘這病,好象跟勇國公府的那場慘劇幾乎就在同時。
“姚婆婆怎麼到官家身邊的?她什麼出身?孃家還有什麼人?”李恬顧不得安慰水秋娘,有些着急的追問道。
“明月姐姐跟我差不多,也是自小入宮,一直在官家身邊侍侯,從來沒聽她說過她家裡的事,也沒聽說過她家裡還有什麼人,自小入宮的,除了高官之家送秀女進宮,唉,那些以高門秀女身份進宮的,都是各個貴人作養女養着的,哪有爲奴做婢的?明月姐姐多半也象我這樣,罪沒入宮。”水秋娘情緒很是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