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個月的時間,黑山河間地終於差不多都清理乾淨了。
大規模地動用西京道的皮室軍等精銳掃蕩黑山下的河間地,那些以爲投降大遼,放開通往興慶府的道路就能自保的蠢貨,全都被驅逐了。
本來蕭十三還打算拿西阻卜的地盤交換,但沒一家願意,也只能下殺手了。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典型,草場差點又如何,總比滅族要好吧。
聽着傳遞來的報告,蕭十三算是鬆了一口氣。東邊對此催促得很急。耶律乙辛應該是正急着將他的斡魯朵給確定下來,遷移人口是件很麻煩的事,逐水草而行跟種地類似,耽擱一時,說不定就會耽擱一年。
作爲親信,若是不能及時完成恩主的吩咐,那個後果是蕭十三絕不願意承擔的。
“幸好是解決了。”
正經事完成之後,剩下的就是臉面上的問題。豐州被宋人搶先一步佔據,雖然蕭十三心中不忿,但畢竟相比起黑山河間地來,不算什麼大地方。過去曾經屬於宋人,後來又被西夏佔據,如今又被宋人拿回去,對大遼來說完全是事不關己。只是想到被撿個便宜,讓人不痛快而已。
但堂堂大遼北院樞密使的心情不痛快,難道就這麼算了不成?他當然是不甘心的。
“文美今天有沒有消息傳回來?”蕭十三問着整理一切往來公函的幕僚。表字文美的耶律世良究竟能不能安然抵達目的地,同時完成預定的計劃,蕭十三對此很是關切。
“耶律團練還沒有,他就只有前兩天遣人送回來的一切平安的回覆。不過,蕭、高兩位巡檢報平安的文書今天都有傳回,他們都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再有三日就能抵達舊豐州了。”
蕭十三點點頭:“算起來,文美差不多也該到舊豐州了。希望他一切平安。”
“肯定的。宋人正缺人口充實豐州,而且招降納叛,那可是大功勞,而且韓岡是藥王弟子,仁心仁術,不可能一殺數萬來解決問題。”
南下的黑山党項差不多有四五萬之衆,這個數目就算打個折扣也遠比豐州的戶口爲多,只要宋人接收了他們,那麼接下來,舊豐州是否安定,可就着落在這羣黑山党項身上了。
宋人要想佔據舊豐州,手上正缺乏戶口和兵員。而且對於歸附的逃人,宋人一向十分寬厚。對於邊臣,能收服更多的降人,也是一樁功績。
而且手上有了黑山的土著,日後宋遼開戰,便可以驅動他們上陣。以復仇、回家爲名,這可是能得到上萬死士的。蕭十三相信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韓岡,肯定跟他的皇帝一樣,都打着收復燕雲的念頭。既然如此,如何能放過這數萬人丁?
至於仁心仁術就不必去幻想了,能做到高官顯宦,不論是在北朝,還是在南朝,心肝縱然不是黑的,也不會紅得太鮮豔。
耶律世良等人僅爲三部人馬,人數一千出頭。人多了很容易露出破綻,一千人分作三部,不但安全,也有足夠的實力在宋境內部引發騷亂。到時候縱然韓岡及時穩定局面,但殺戮可是免不了的,在東京的政敵如何會放過這個機會,韓岡才智雖爲一時之選,但身在南朝,又怎麼可能不束手束腳?
不過還要加一層保險。蕭十三想着。正好黑山河間地的問題已經解決,可以將人調回來了。
“去查查羅漢奴他們什麼時候到,讓他們到東勝州來駐紮,還想要拖多久?”
屯兵東勝,緊貼舊豐州,逼韓岡將主力放在邊境上,無暇分心他處。這樣一來,豐州後方空虛,而且爲了保證前線軍糧不至匱乏,必然進行大批的囤積,不可能再大筆地將糧草支給黑山党項。如此一來,黑山党項反亂的機率就更大了幾分。
“呃,耶律總管派來的人就在外面候着,說是糧草不夠,馬力不濟,想回大同暫歇。”
蕭十三頓時瞪起了眼睛,怒道:“別給我睜眼說瞎話,黑山河間地有多富,我一清二楚。什麼糧草不夠,馬力不濟?幾倍的虧空都能填滿了!把人給我趕回去,讓羅漢奴立刻將他的兵給我帶來東勝!遲了一步,莫怪我軍法無情。”
……
“殺得是不是多了一點?”
黃裳看着下面報上來的數字,只覺得輕飄飄的幾張紙片上的小字,完全是鮮紅的。
才十天的工夫,河東、麟府兩軍,就已經有七八千的斬首。而與此同時,被收留的歸附蕃人,則不到三千。
一開始的十幾個部族,不論是在麟府軍的防線處,還是在河東軍那裡,只要對徵調修城有所推搪,甚至一句話應答不對,就被斬殺殆盡。
本來黃裳還覺得殺人立威不是壞事,但看到這個數字,就覺得做得過頭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韓岡完全不以爲意,笑道:“勉仲,你是延平人啊,貴鄉的風俗難道忘了?”
“……什麼風俗?”黃裳皺眉想了片刻,卻想不出他家鄉里的風俗跟這個話題有什麼關係。
“就是溺嬰啊,建州可是有名。”
黃裳聞言立刻叫起屈來,“龍圖,鄙鄉延平在南劍。溺嬰之風,乃是建州惡俗。建州溺嬰的確慘不忍聞,泰半人家因爲養不起,只留三子一女,或兩子一女,甚至有的到了爲防分家,只留一個兒子的地步。但閩地十里不同風,南劍與建州可是差得遠了。”
黃裳噼噼啪啪地叫了一通冤。韓岡歉然笑了,“是我誤會了,勉仲勿怪。”
不過他心裡可是在搖頭。建安、甌寧、劍浦同在一條建陽溪邊,只隔了數十里,有河水溝通往來,哪來的十里不同風?一座龍焙監,可是管着建陽溪邊所有的茶場,上下聯繫可是緊密得很。
“也只是打個比方。”韓岡說道,“溺女嬰的事不用說了,天下各地難免。若是家中貧寒,不能養活;或是怕後生下的兒子爭產,鬧得毀了家業,連男嬰都會拋到水裡。自家的兒女養不活丟到了河裡都不心疼,殺些外族的流民又算得了什麼?既然養不活,與其等他們鬧得州中生亂,還不如先行解決。”
黃裳無奈地苦笑起來。韓岡在關西生長,與西夏又有血仇,肯定是從來不覺得殺些党項有什麼大不了的。
韓岡笑了笑,也沉默了下去。這算是有點強辯了,其實他也覺得殺得有些過頭,讓修城的人手變得太少。但他並不打算爲此下令,朝令夕改對他的聲望沒有好處。
而且還是有變通的辦法,在放過大批歸附的黑山党項的基礎上,斬首再多個一萬兩萬也不是不可能,但韓岡很疑惑,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動靜。放在西軍那邊,早就是蜂擁而上,爭搶起來了。
冒功、謊報,可不是王舜臣一個人的喜好。過去在陝西的時候,韓岡見得多了。難道河東這邊,當真這麼純潔?
……
殺得太多了。
李憲也在嘬着牙花。實在多過頭了,收留下來的三千歸附蕃人,麟府軍和河東軍各佔一半,但近八千斬首,卻是河東軍佔了三分之二以上。
從兩邊的差別來看,折克行那裡,比起多少斬首,對節省民力一事更爲在意一點。作爲府州知州,以及折家家主,加上之前也有了功勞,這麼做是必然的選擇。不過兩邊的數據如此之大,還是很讓人頭疼。
但李憲也沒辦法,下面的將校可是對斬首功心熱得很,要不是李憲這兩天三番幾次地強調要留些人下來充門面,早就下手殺光了,連一千多歸附蕃人都不會留下來。
爲了不把斬首功都嚇跑,子河汊大營那邊甚至還不惜人手,將屍首都拖回來。免得給那些南下的部族看見了,都不敢再過來。
下面的部將絞盡腦汁都想多殺一點,恨不得所有的黑山党項換成斬首,李憲又沒有一言九鼎的能耐。尋常的時候,能讓他們聽命,遇上功勞在前,根本阻止不了。
斬首多了,並不一定是好事。沒有相應的傷亡,就代表不是經過戰鬥得到的收穫,而是純粹的屠殺。或許有人打着趁機將過去吃的空額給銷賬,編造出傷亡,順便還能得到大批的撫卹。可這些事哪裡是那麼好遮掩的?河東人多眼雜,不可能將所有人的耳目都瞞過去,最終肯定會報上給朝廷。
而且韓岡本身都不會將這些斬首的真相隱瞞天子,李憲也不會。不過以天子的爲人,只要能見功,當不會在意將領們的一些私心。可是一旦做得太過分了,尤其是將大量歸附蕃人屠殺,讓天子在心中記上一筆,怎麼都是得不償失的一件事。
思來想去,李憲還是沒想到一個解決的辦法。
“經制,折府州遣人送信來了。”
“什麼?”李憲聞言愣了。
有韓岡在,折克行繞過經略司私下裡聯絡自己其實挺犯忌諱,就算以韓岡的爲人不會在意,但李憲不覺得自己需要冒這個忌諱。
李憲考慮了片刻,方道:“……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