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葉孛麻決定出兵的同時,相隔不過二十里,仁多家已經在召集帳下的部衆。
就在之前的兩天,徵召令一封接着一封地發了出去。若是西夏國還在的時候,要想等到所有人都得到徵召,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可現在,半天就夠了。
人人皆知,這是要開戰了。兩天的時間,所有接到徵召令的部族和仁多家的長老們,都親率兵馬趕到了黃河邊的仁多家居城。
但仁多零丁並沒有接見他們,在他的帳中,正有一名裝束與黨項人迥異的遼人,與他分庭抗禮地對坐。
蕭佛奴在青銅峽中已經有一個月了,之前更是奔走一年,而今天,已經到了收穫的時節。
仁多零丁正摸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串,每一顆珠子都是光潤圓滑,是真正的東珠。他老臉上綻出了一個敦厚的笑容,“多謝統軍相贈,如此貴重的寶物,零丁真是受不起。”
“這是尚父所賜。尚父聽說了總管好佛,就特意從天子的賜物中選了這一件,是由敝國幾名大德加持過,有消災免難、厚積福德之能。”
仁多零丁將佛珠串抓得更緊,口氣也更加謙卑:“尚父的恩德,零丁銘記在心。”
仁多零丁謝過之後,就沒別的多餘話了。
見他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催着要能打造霹靂砲的工匠,蕭佛奴也算鬆了口氣。雖然他已經寫了信回去,但他其實也不指望能從後方得到工匠。這些都是寶貝,誰都不肯放手的。
不過蕭佛奴估計仁多族中應該也有合用的工匠,要不然也不會鬆了口。之前的堅持不過是在討價還價,在自己拿出了尚父的親筆信和詔令敇書之後,就不需要再費口舌了。
可是討價還價也需要本錢。
若是原本的大白高國,能徵用的丁壯幾近百萬,十萬精兵舉手可及,那樣的國家就是大遼、大宋都得正眼相看。
但現如今,舊日的西夏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一點餘孽要麼託庇於宋人,寄身於青銅峽中;要麼就還留在興靈,與大遼做牛做馬。
沒錢沒糧,沒有田地、沒有牧場、沒有產業,宋人將他們視爲眼中釘,從不會信任一星半點,甚至在他們背後修城築堡。前有狼、後有虎,中間的羊連根草都沒有,這根本就沒活路了。但党項人不甘心就死,必然會拼死一搏。正是看到了這一局面,所以蕭佛奴才會主動申請到青銅峽中說降。
“只要打下了鳴沙城,宋人就無能爲力了。到時候,你們是我大遼的臣民,你們佔下的土地當也是大遼的,試問宋人敢不敢與大遼拼上一拼?”
“統軍說得正是。”聽着外面的動靜,仁多零丁站起身,“事不宜遲,還請統軍隨零丁上點將臺。”
帳前的點將臺乃是新修,一丈多高的位置,讓人可以清楚地觀察到彙集到校場中的所有的士兵。
一面大纛插在臺上,兩名旗手在風中牢牢把定了旗杆。金白色的旗面在風中捲動,繡在旗面上的西夏文字,那是党項人舊日所用的旗幟,而不是宋國的賜物。
蕭佛奴在臺下靠後的地方站定了腳,並沒有跟上去,仁多零丁的兒子仁多楚清也便陪着他一起站在這裡。
蕭佛奴喜歡這個位置,比臨時堆起的點將臺要低上半丈,但比起點將臺前的數萬人衆則高得多,同樣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人羣如蟻。
蕭佛奴眯縫着眼睛,很是享受這個位置給他帶來的愉悅。
臺上的仁多零丁雖爲萬人矚目,號令一出,族中精兵皆從其命,但真正的控制者卻是在陰暗處的自己。背後操縱一切的快感便油然而生。
臺前人山人海。
只看充滿了視野的人羣,蕭佛奴便知道,仁多家的精壯,以及依附於仁多的其他幾個小族的精壯,幾乎都來了這裡。
這些人皆是收到了仁多零丁的徵召令,都是知道仁多零丁近日就要出兵。叛離宋國,攻打鳴沙城的傳言早在一個月前就傳遍了青銅峽中,即將面對已經嚴陣以待的宋人,即將面對剛剛整修完畢的鳴沙城,最後甚至不知有幾人能活下來,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都來了。
蕭佛奴擡頭看看東西南北,兩山夾持的穀道比起青銅峽峽口處當然要寬闊得多,但對於大小十七族、多達四五萬帳的党項人來說,還是太過狹小了。僅僅是一年多而已,這羣劫後餘生的党項餘部已經在這牢籠裡消磨掉了所有的耐心。
仁多零丁一人站在最前面,護衛們離得他很遠。河谷中的風很大,吹動着金白色的大纛獵獵作響,也讓他的聲音只能使最接近臺前的幾百人聽見。但下面有足夠多的人幫他傳話。
仁多零丁的侄兒仁多洗忠在人羣中正跟另一族的好友察哥並肩站着,都在等待着仁多零丁。
“真的要打鳴沙城了?”察哥低聲問着。
“不能不出兵了。”仁多洗忠迴應道,“再拖下去,明天春天要死一半的人。”
提起這番話,察哥也不由神色一黯,春天的確是過不下去了。
“都擡起頭!看看四周!”仁多零丁的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都爲之一愣。正在說話的仁多洗忠和察哥停了口。甚至真的有一小部分人依言擡頭望着天空。
“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仁多零丁大聲喊着,“到底看到了什麼?”
“是山,全都是山!”他自問自答地揭開答案,“在擡頭就是山的山溝裡,我們已經住了一年多了!”
人羣中開始有了的反應。
“這是怎樣的一年啊。”仁多零丁嘆息着,“一年的時間,仁多家就只有三百小兒出生,若是在過去,三四倍總有可能。”
“何值三四倍!”人羣中的反應漸漸激動了起來,“再多也能有啊!”
蕭佛奴輕輕點頭,雖然是個老懵懂,好歹還有點水平,知道怎麼煽動人。這一下,肯定有大半人願意跟他去衝一下宋人的堅城了。說不定,還真能給他攻下來。
“還記得賀蘭山嗎?再過幾個月,山頭雪水就要淌下來。”仁多零丁開始描繪舊日的美好時光。
“還記得賀蘭池嗎?九十九眼泉水有多麼甘甜。”
“還記得五臺山寺嗎?多少人去拜祭過裡面的臥佛。”
“還記得七級渠嗎?灌溉了多少良田。”
“還記得誆保大陷谷嗎?谷中放養的山羊烤起來可是天下間最好的烤肉。”
“還記得大小白羊谷嗎?每年的這個時候,北面就要從這裡運馬過來了。”
仁多零丁一句句地大喊着,原本還冷靜着的族長和長老們也開始無法在遏制自己的激動,甚至有許多人都哭了出來。那些可都是他們過去最熟悉的地方。
蕭佛奴越聽越是不對味道,剛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被人架住了。
剛想回頭,一團麻布便塞進了嘴裡,身子也給牢牢抓住連動都不能動。
蕭佛奴亡魂直冒,這是要反水嗎?
耳邊傳來噗噗幾聲輕響,眼角餘光望過去,他的兩名伴當被人從背後捅上了腎門,喉嚨被粗壯的胳膊環扣住,喉間咯咯作響,卻發不出聲來。過了片刻,放開手時,便軟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高臺上的仁多零丁完全沒去在乎身後的動靜,他嘶聲力竭:“但這些,現在都不是我們的了!”
手腕上的佛珠串在激動中被他一把扯斷,珍貴的東珠叮叮噹噹地落了滿地,他回頭,“將那賊人給我押上來!”
仁多楚清得令,立刻就押着掙挫不休的蕭佛奴上前。
仁多零丁指着方纔還是座上賓的蕭佛奴:“這一年多來,遼賊百般欺壓,時常縱馬過界,殺傷我族中子弟數以百計。而這賊子現在竟然還要唆使我等爲他們賣命去攻打宋人?!豈不知我們最恨的可就是你們契丹人啊!當真會以爲怕了你們遼賊不成?”
回過頭來,吃齋唸佛的慈眉善目早就變得殺氣騰騰。他抽出腰間長匕,劈胸就搠進了蕭佛奴的心口。
蕭佛奴拼命地掙扎,但仍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刀子沒進自家的心口處。胸前一涼,來自興靈的特使眼中神采便漸漸渙散消失,下身處一陣臭氣冒了出來。
仁多楚清將手一鬆,蕭佛奴的屍身砰的一聲落地。用力踢了一腳,仁多楚清獰笑着抄起斧頭:“腌臢的蠢貨,真當你外公給你賠了幾天笑臉是討好你嗎?今天便宜你,給你個痛快!”
仁多保忠帶着一溜血光,順勢抽出了長匕。掌心抹着刀身上殘留的血漬,便轉手抹在旗杆和鼓皮上。鮮紅的血印,充滿了震撼力,臺下寂靜無聲,數萬雙眼睛望着臺上的仁多零丁。
仁多家的老族長反手將腰刀一下插在地上,沾滿了鮮血的左手將兒子遞上來的首級高高舉起:“遼賊奪我故土,使我不得痛飲賀蘭山池的雪水。宋人故是仇敵,但遼賊背盟偷襲則尤爲可恨!今日遼宋相爭,遼賊盡在韋州城下,興靈正是空虛。就以此賊首級爲證,敢問我黨項男兒,可敢隨我殺回賀蘭山下!”
……可敢隨我殺回賀蘭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