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打起精神來,瞪大眼睛,莫要讓賊人自盡了!”
教習操着一口河北腔,在張吉的耳邊大聲吆喝着。
教習手上拿了個一頭大一頭小的鐵皮筒,聲音經此放大之後,震得張吉一陣耳鳴。
“又不是賊人。”身邊的同學咕噥着,張吉扯了一下嘴角,但看見教習的一張黑臉,又連忙嚴肅起來。
張吉手住着火槍,前端的槍刺映着火光,身前是拿着鐵皮筒喊話的教習,身後是濮王府有名的水榭,水榭之中,是被聚集在此處的命婦、宗女和不滿十二的幼兒。
張吉握緊長槍,耳朵裡的嗡鳴消失後,就能聽見身後隱約傳來的抽泣聲。
在身後的水榭裡的這羣婦孺,的確不是賊人,但如果定罪,那就是反賊的親眷。不是賊人,卻勝似賊人。爲了防止有人自盡,開封府專門爲此找來的一幫健婦在看守,原本挺大的一棟水榭,給塞滿了人。
教習幾句訓話之後,又飛一般地離開了。三百餘武學生按齋分派了任務,除了張吉這一齋看守女眷,還有看守年長宗室,巡邏涉案各府內外,都是武學生的任務。
武學之中,教習的地位雖遠不如屬於文官的教授、博士,但這一次燕達來武學調兵,分派任務是博士、教授們動嘴,督促各齋學員執行任務卻只能是靠教習來跑腿。
濮王一系身份與尋常宗室不同,兄弟數量又爲數衆多,一兩條街也安置不下這麼多戶人家,故而分散在相鄰的三個裡坊中。這一會,武學生已經分散到各處,教習也只能跑着走。
“終於是走了。”
學生們終於鬆了一口氣,但說話人還是不敢大聲。
齋長還在,開封府的人也在。
“都安靜。”齋長站到了人前,二十出頭,厚背寬肩,滿面虯髯的模樣,比其他同學更像一名軍漢,“按照之前教習的分派,輪班看守此處。張吉,你帶你這一隊守住橋頭,並水榭另一頭,嚴防有人潛水進出,喬昇,你帶你那一隊,巡視這後園,查看有無脫逃賊子潛藏。我領人去找修炮壘的材料。”
“記住剛纔教習的話,這裡不是濮王府,”話聲頓了一頓,目光掃過所有同學,他用力吼了出來,“這裡就是戰場!”
……
“果然還是燕太尉會做事。”馮從義道。
韓岡微微笑了笑:“也虧他能想到。”
“但這一回事了,武學可就會被很多人盯上了。”馮從義又道。
韓岡不以爲意,“那可正合我意。”
韓岡與馮從義在燈下閒聊,從京師四方傳回的情報,如流水一般出現在兩人的手中。
濮安懿王一房現有十九戶,人口幾近四千,其中光是主人家,就在三百人以上。
在外圍包圍街巷的人馬可以使用開封府的人手,但看守婦孺,同時巡邏各府,防止有人趁機攪動混水,更重要的是,防止有人毀滅證據,必須要最爲可信的隊伍來執行。
開封府下面的衙役、弓手、兵將,皆是粗鄙之徒,又沒有一個乾淨的名聲。濮王府的罪名還沒有定下,萬一在行動中辱及宗室女子,這罪名燕達當不起。要是一個“疏忽”,毀了關鍵性的罪證,燕達會更傷腦筋。
因而燕達就去了武學,把武學生都調了出來。武學生裡面士人多,就是因功入學的學生,也讀書識字。真要計較起來,執行捉拿並看押濮王府的任務,知書達理的武學生是最好的人選。
馮從義將情報分門別類地放好,“濮王府上下都沒有防備,可見沒有哪個議政與他們相勾結。”
“肯定有勾結。不過就是之前有勾結,議政之會後肯定也斷了。”韓岡道。
議政會後,與會之人不可能不明白大勢在何處,也不可能還會有人把寶壓在濮王府上。
“議政會也開了,濮王府也拿下了,即是如此,這一遭也算是定了吧?”馮從義問道。
“定?”韓岡笑了起來,“我可一直在說不必擔心。”
“小弟可沒哥哥的膽略,做點小買賣都會擔驚受怕。”馮從義說笑了一句,就正色問韓岡,“那小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擔心商會那邊會出些亂子。”
“不用擔心,這些年太順了,倒是讓商會裡面魚龍混雜,有點動盪,淘汰一番也是好事。”
馮從義的擔心,韓岡並不在意。雍秦商會膨脹得太快,主從不分,再過幾年恐怕就有尾大不掉之勢。以防微杜漸計,當然要早做綢繆。而且隔一陣子就清洗一番,本也是保持組織活力的不二選擇。
“還記得我之前說的話嗎?”韓岡道,“誰是我們的朋友……”
馮從義應聲接上:“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首先要認清的一件事。”他點頭,“小弟明白了,在京師多留一陣,等金孃的婚事過後再走。”
“嗯,這時候就差不多了。到時候,神機營的左一廂正好要前往延安參加演習,你跟他們一起走。”
“跟神機營走?小弟出面方便嗎?”馮從義驚訝起來,掌握神機營可是李信的事。
“不是,這樣安全些。”
“難道還有人敢劫鐵路?”馮從義這下子是真的吃驚了,“是誰?濮王府,高家,還是……章相公?”
說到最後一個猜測,馮從義的聲音都變了。這大事還沒成,章惇就要對盟友下手,他是打算做皇帝嗎?
“別自己嚇自己。”韓岡笑出了聲來,“爲兄在兵事上之所以薄有微名,就是若無必要,決不冒險。這段時間免不了要亂一亂,能穩妥些就穩妥些。你跟左一廂正好一個方向,順帶把你給捎上罷了。”
“小弟知道了。”
馮從義勉強笑了笑,他猜不透韓岡到底是說了實話,還是在打馬虎眼。
想了一下,他說道,“哥哥,自來財帛動人心,這皇帝之位,莫說人心動,佛祖也不免要心動,章相公那邊,還是要提防一下才是。”
“當然。”韓岡道,“放心,自蔡確之後,愚兄不會在同一個坑裡面栽第二次了。”
自祖龍開基,皇權深入人心。若有可能,誰不想做皇帝?韓岡不例外,想來章惇也不會例外。
可即使天子失德,天下大亂,首先跳出來的都沒好下場,不過是爲王前驅。陳勝吳廣、王莽、董卓、安祿山、黃巢,都是攪亂了天下,卻給他人撿了便宜。
現階段,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夠了。
至於章惇那邊,短時間之內,他還沒那個膽子。時間稍長,兩人各自統合了自己勢力,想要翻臉,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但馮從義臉上的表情,讓韓岡瞭解到,他的表弟還沒有被說服。
想了一下,韓岡又問道,“‘興王易姓,雖雲天命,實系人心。’你可知,這是什麼時候說的?”
“何時?”
“陳橋兵變時韓王所說。”韓岡道,“五代易替,無不縱兵大掠,唯有國朝肇造時,市不易肆。但無論如何,太祖能兵變成功,都是因爲主少國疑,且兼國祚未久,人心浮動,因而能輕易興王易姓。如今趙氏享國百年,養士百年,天下億兆元元皆以趙氏爲主,時勢不至,英雄如漢高祖、唐太宗亦得束手。”
“章相公或許知道這一點,但他的兒子、黨羽,卻不一定。黃袍加身,前車可鑑。”
韓岡道:“吾觀國史,於此一節處多含糊。若無太祖首肯,太宗、韓王,如何能備下黃袍?”
馮從義惘若有失,他想說的不是章惇,而是韓岡的態度。
韓岡看了一眼表弟,徐徐沉聲:“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現在這鹿尚在趙家手中,議會之制便是分食此鹿。此法徐緩,但反噬遠小於直接揭起反旗。”
“但議會從無先例,時間一長,必然生變。”
“就是要變!這條路,得讓人先趟出來。”韓岡堅定道,“有兵有財有產業有人心,如此才能奄有天下,義哥,關西是我們的立身之本,萬萬不可有失,接下來必須加強控制。”
朝廷派在關西的親民官是達到目標的阻礙,而這個議會,就是給他們扯後腿的。以議會牽制地方官,朝廷不爲州縣官撐腰,議會能把流官都架空。而軍閥要控制地方,議會就是想用就用想丟就丟的廢紙。
“至於天下,還是等三十年後,再來看吧。你我,還是能等得到的。”
韓岡沒打算做皇帝,也很清楚當不了皇帝。皇權阻礙社會發展,也是韓岡要除掉的。但就如他不反對婚姻自由,卻不會拿自己的兒女去對抗世間風氣。他雖不喜皇權,卻也不想自己的子女因爲無權而亡。
他從來也沒說過不準備做周文王,只是幾個兒子不像能做周武王的樣子,也不知孫子們會怎麼樣。
不過這些還是後話,現在最重要還是要控制住關西。有了三五百萬工業人口,隨時都能拉起一支五十萬人的強軍,如果中原再亂一亂,天下就能像顆熟透了的果子自個兒掉到手裡面。
“哥哥放心,小弟明白!”
韓岡終於透露了一點藏在心中的想法,馮從義頓時精神大振。
“義哥,你要謹記。”韓岡叮囑着表弟,“順豐行和平安號是重中之重。日後操縱關西,除軍隊外,兩家商行都不能缺位。”
馮從義連連點頭,實際操縱兩家商號的馮大東家,當然知道順豐行和平安號意味着什麼。
順豐行已經將運營重點漸漸轉往物流方向,將觸手伸向全國。
平安號的主場雖說仍在關西,但在潼關以西,平安號已經完成了信用的積累階段,這幾年,上京的關西商人基本上都是帶着平安號開出的支票和金券上京。
定額十貫、百貫的金券,已經能當做錢來使用,而數額不定的支票,也完美地成爲了大額交易的憑證。
“但歸根到底,一切都還是要靠工業。只有工業大興,現有的一切,纔不會變成空中樓閣。”
不是沒有人去僞造金券、支票,但水印技術一發明,就用在金券和支票上。還有製造金券的原材料,也是絕密。厚實挺括的支票紙張,更是用了最新的造紙技術。
所以說工業化,纔是一切的根本。
是的。馮從義當然明白,“工業纔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