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古渭,公事一樁都沒有,清閒得要命。雖然這對官員們來說,也算是件好事,但連個好玩的去處都沒有,那就讓人鬱悶了。即便是正月十五上元夜,也只是各家門頭上挑兩個燈籠,衙門前扎幾個一丈高的燈山湊個趣。還有七八具從秦州買來的煙花,擺放在衙門前的空場上,待會兒就要燃放。
作爲新成立的通遠軍的治所,古渭寨不可能還保持原來的名字,有傳言說很快就要改名做隴西縣了,這是古時的稱謂。
風起隴西,聽着就要讓人敬畏三分的感覺。
“給俺瞪大眼睛,把各處都盯牢了。若今天哪處走水沒有及時回報,明天大板子伺候!”
古渭寨主傅勍,可能也是未來的第一任隴西知縣,正指派着手下的兵丁,防着上元夜的火情。天下連着放燈三日,古渭也不例外。但冬日天乾物燥,這燈一點起來,少不得有火災。話說回來,若哪年沒有燒個幾家,那就不是真正的上元節。
此時身在古渭的大小官員,都按着次序坐在衙門大堂中的宴席上,大門敞開着,可以看見廣場上的燈山和煙火。只是明顯興致都不高,這等鄉僻之地的節慶,說起來,比起秦州這等大去處的尋常日子都不如,也沒人有興趣看着煙火燈山什麼的。
幸好還有其他話題供人閒談。
並不是橫山那裡已經拉開序幕的大戰,而是今年過年後,在城中組織的蹴鞠聯賽。
這球賽是韓岡上京前匆匆定下來的。城中分片分廂組成隊伍,還有駐軍按指揮出人,加上週圍的村寨,總計十六支球隊,其中有一支還是納芝臨佔部的球隊。參賽者照例都有賞金,衙門裡拿出五十貫,而榷場的各家商戶助興,總計四百多貫的彩頭,其中冠軍能拿去四成。
有高額獎金勾引人,比賽就顯得熱鬧非凡。單敗淘汰制的比賽,通過抽籤,排出對陣表。連續八天的比賽,就在昨日落下帷幕。來自騎兵指揮的球隊奪下了冠軍,披紅掛綵的拿走了一百七十多貫財貨,還有韓岡特意囑咐讓人打造的高腳銀盃。當冠軍球隊的隊正拿着碗口大的銀盃倒滿酒的時候,所有觀衆都一齊同聲歡呼。
但讓古渭城內城外,興奮的不僅僅是比賽,閒來無事的人們,都是在看球的同時賭起輸贏。
傅勍安排下監視火警的人手,坐回自己的位置,插進話來:“哪個不賭?趙隆在賭,苗衙內也在賭,還有王舜臣,他賭得最兇。”
瞅着王舜臣跑去王韶、高遵裕那邊去敬酒,傅勍毫無顧忌,他管着古渭內外雜事,就是個包打聽,耳目最是靈敏,“王舜臣他先贏後輸,蝕光了老本,連借的錢都輸光了。債主追到家裡來了,把他老孃氣得在家裡大罵,說是沒見過被人追債的官人。拿着門槓,把王舜臣打了一頓。他還不敢動,老老實實地站着捱打。”
除了高遵裕和苗授,現在古渭寨中官品最高的武官就是王舜臣,但他的年紀偏偏是最小的,在座的都知道他改了歲數,好早點入官。也因此,不少人都有三分妒嫉。聽到他丟了臉面,興趣盎然的不止一個。
楊英催問着傅勍:“最後是怎麼處置的?”
“還是韓機宜的表弟馮從義幫忙還的債,聽說是韓機宜的母親讓他把錢送去的。”
“王大跟韓機宜家關係倒真是不壞,幾十貫的帳說幫忙就幫忙了。”
“那是過命的交情啊!”
下面在說球賽,高座在上的王韶和高遵裕也在說着。
“這樣下去不行啊……”王韶搖頭對高遵裕道。
“停也不好停,張香兒的球隊進了前四,回去就擺酒慶祝,還說下次要把頭彩拿回去。據說包順【俞龍珂】、包約【瞎藥】那邊,下一次比賽也都準備出人來參一腳。”
“不是說球賽,是賭賽。”王韶也聽說了王舜臣的事,“王舜臣不自愛,過幾日要好生教訓。但眼下是哪家在做莊,都欺負到官人家頭上了。官府的體面還要不要了?!”
楊英和傅勍正好一起上來給王韶敬酒。聽着王韶的話,傅勍搖着頭:“真不知道是誰領得頭。”
而楊英仗着跟王韶是鄉里的關係,插話道:“以下官愚見,不如干脆把莊家拿過來由衙門來坐,居中抽頭也是好的。不是說京師中的桑家瓦子、劉家瓦子裡的賭賽,都有開封府抽頭嗎?”
“胡說八道!”高遵裕笑罵道,“哪會有這等事,嫌御史太閒了嗎?都是下面的胥吏主持的,衙門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其實這樣也不錯。”楊英笑眯眯地建議着,詢問的目光向王韶看過去。
“你們商量着來好了。”王韶站起來,橫了楊英、傅勍一眼,跟高遵裕推說身子乏了,就一拂袖子,徑自轉進來後堂去。
王韶方纔就有些火氣,現在又突然走了,聽口氣不太妙的樣子。楊英、傅勍都是惶惶不安。老老實實向高遵裕敬過酒,抓來王厚問道:“安撫怎麼了?怎麼突然生氣了?”
知父莫若子,王厚是王韶兒子,對其父的心思瞭如指掌,低聲道:“還不羅兀城的消息鬧的。我們在這裡觀燈談球,說得都是賭博之事。橫山那裡卻是戰鼓隆隆,很快就要大戰了。朝廷上什麼都是緊着橫山來,家嚴這些天,心裡一直都有些煩……你們的心情真的有那麼好?”
“說的也是。”傅勍也壓低聲音,“高安撫過年時去了秦州,前日回來時說,燕達領軍去了水洛城,劉昌祚守着甘谷城,秦鳳路給鄜延那裡打下手,連郭太尉都是悶得發慌,天天在白虎節堂裡對着沙盤打轉。”
“這也沒辦法,誰讓延州那裡是宰相親自領軍……”楊英話出口就知道錯了,連忙轉過來:“現在韓機宜就在橫山,當真是快活極了。”
王厚搖搖頭:“你們不知道。韓玉昆接令也不情願。誰讓韓相公連着上了兩本,指着要他去。他剛到京裡,被王相公召去的時候,家嚴也在,韓玉昆是當着王相公的面說橫山必敗,還說如果一定要他去,日後就算橫山報功,也別他的名字寫進去。”
“韓機宜真是硬脾氣。”傅勍咂了咂嘴,突然有些詭異地笑着,“聽說韓機宜在京中跟一個花魁打得火熱,還跟人爭風吃醋起來,是不是有這回事?”
王厚搖搖頭。李小六回來後,只跟家裡面說了。王厚也是從馮從義那裡聽到一點:“玉昆是虎口奪食,直接搶了官家弟弟、雍王殿下看上的人。還讓天子親自下旨,把那花魁賜予了玉昆。想想這天下的選人,誰有這麼大臉面,讓天子送他姬妾?!可就玉昆一人!”
楊英、傅勍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惹得周圍官員都過來問着詳情,關於韓岡在京中的豐功偉績,扯起來,便是沒了休止。
砰砰的幾聲響,幾朵燦爛的煙花爆開在空中,與一輪明月互相輝映。通遠軍和平安定的熙寧四年上元夜,就在煙花中,繼續和平安定下去。
……
邠寧廣銳都虞侯吳逵從所在監牢尺許見方的窗口中,仰頭望着天上一輪明月。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隨風傳來,吹進牢中,卻讓人心酸不已。
“吳都虞。”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吳逵轉過身來,腳下的鐵鏈一陣沉悶的響聲。守牢的孔目官張小乙正半躬着腰,站在他身後。一摞食盒就在張小乙腳邊,帶着好酒好肉送了上來。
看着張小乙忙着把酒菜給自己張羅上,吳逵謝了一聲:“多謝張孔目。不如坐下來一起吃?”
“不敢,不敢,都虞請慢用,小人就在旁邊侍候着。”張小乙點頭哈腰,站在旁邊連聲說着。
吳逵就是吳逵,在環慶軍中,名氣不小,人望甚高。就算下了獄,也沒誰敢招惹他。
關於這一點,張小乙再清楚不過。
半個月前,這慶州大獄中,尚有兩個張孔目。他張小乙只是小張孔目,上面還有個積年的老張孔目。現在倒好,就他一個張孔目了。
“那些赤佬也是能惹的?”
老張孔目也不是拿了不該拿的錢,僅是去討要慣例的份子錢,不合順口罵了兩句賊配軍。當天夜裡,就被一刀子被捅在腰上,等天亮後,給收糞的糞頭在昌平巷私窠子的後巷裡發現時,屍首都凍得梆梆響了。
慶州城內誰他孃的不知道這是廣銳軍的赤佬乾的,但有人敢捅出來嗎?
現在大獄裡就是把吳逵當祖宗奉着。
張小乙像個小廝一樣垂着手站在一邊,看着吳逵一手扯下一隻熟鵝腿,大口啃着。
吳逵吃得肆心快意,張小乙心裡直叫喚:“押在邠州不好嗎?轉去延州也成啊!偏偏送來了慶州大獄中押着,不知道廣銳軍本有兩個指揮在慶州嗎,不知道邠州寧州的幾個指揮的廣銳軍也給調到慶州來了嗎?”
“管慶州的王相公在衙門中喝酒,半個月不見人影,現在這些赤佬日他鳥的纔是爺爺啊!”
張小乙滿肚子的埋怨,也不敢說出來,侍候着吳逵扯着熟鵝,就着熱酒吃飽喝足,端上了熱水洗手,才彎着腰倒退了出去。
聽着牢門掛鎖的聲音,吳逵又擡頭從小窗中,望着天上滿月。
要定他罪的是韓相公,別看現在牢頭把自己當爺爺侍奉着,但轉過臉來,他怕就是一個刀下鬼了。
帶着嘩啦嘩啦的腳鐐聲,吳逵慢慢移到窗邊,雙手攀着手腕粗細的木欄,貪婪地望着掛在天上的銀盤。
“到了明年,這上元夜的月色還能再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