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丈開外,宮女宦官們紛紛屈膝行禮,臉上堆滿卑微討好的微笑。凌靖雪含笑擺手讓衆人起身,表情和煦如三月暖陽。荷瀾跟在身後,看着她掩飾不了的發自內心的喜悅,忍不住低聲抽泣。
父女連心,皇上終究心疼公主。十年了,公主有多想念寧妃娘娘,就有多渴望皇上的愛。雖然她從來不說,總會在望向御書房的時候陣陣失神。人間五倫,公主已失去得太多,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蘇公公守在門邊:“荷瀾姑娘稍候片刻,皇上請昭林公主說話。”凌靖雪眼角眉梢洋溢着笑,頷首示意荷瀾不必擔心,步履輕快繞過門廳。
御書房一派莊嚴,凌靖雪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屏氣凝神垂下頭。面對陌生的環境,她緊張而興奮,唯恐失了公主應有的氣度。
皇帝凌風龍不在,書案四處散落着奏章,一卷帛書攤開,依稀可見明黃的布面。凌靖雪識得聖旨的顏色,不禁起了好奇,小心地望了一眼。
前面的字被擋住了,中間幾行小楷字跡分明:賜昭林公主凌靜雪采邑一千、田莊兩千、公主府一座……明顯是賜婚的詔書。
她沒看到具體的數額,注意力全在前幾個字上,悸動歡喜的心彷彿被利箭穿過,痛得喘不過氣,只有“凌靜雪”三字不住放大、跳躍,怎麼會這樣?
“昭林來了?”皇帝渾厚的聲音中掩飾着歡愉,看着她的神情,半責備半憐惜地挑了挑眉,並無憤怒的意思:“怎可偷看朕的聖旨?”
凌靖雪大夢初醒,回過神來,大大的眼睛中滿是難以置信,怔怔望着他,許久一字一句緩緩道:“兒臣斗膽,多謝父皇苦心安排。”
皇帝目中閃過一絲冷酷,維持着慈愛的面容:“還滿意你的嫁妝嗎?”
看着他虛僞造作的笑容,凌靖雪恨不得一口唾在他的臉上。勉強維持着福了福身,強忍着噁心不去看他,冷冰冰迴應:“父皇言重了。”
凌風龍察覺到她口氣不自然,以爲二人之間不熟悉所致,傷感地扶額感慨:“鄭氏善妒,朕唯恐一個不周全害了你,這才故意疏遠你。其實朕心裡一直記掛着你和你娘,不得不做出冷漠的樣子。你莫要怪父皇無情。”
若在半個時辰之前,她聽到他動情的表白,非感動得涕淚漣漣撲上去親吻他的靴尖不可。十年孤苦伶仃的生活,她太渴望親人一星半點的關愛。但此刻的她,除了反胃作嘔,只想一拳打散他惺惺作態的臉。
多年的隱忍讓她迅速冷靜下來,他絕不會無緣無故百般討好她,甚至不惜搬出母親。無事獻殷勤,他究竟有何圖謀?對她而言,裝模作樣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很快感激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盈盈拜倒:“父皇!”
皇帝滿意頷首,親手扶她到書案邊,攤開地圖不厭其煩地講解着采邑、田莊的方位與公主府的佈置。凌靖雪含着熱淚連連點頭,似乎感動得說不出話。
終於,凌風龍幽幽嘆息,撫着她的頭髮:“朕之所以做這麼多,其實是擔心你受氣。徐家……”一副欲言又止的愧疚表情,深深望着她。
她胃裡一陣翻滾,從善如流地迴應:“父皇難道怕徐寒對兒臣不好?”
“徐寒年少方剛不成氣候,朕憂心的是徐庭儀。”他轉過頭,故意讓她看清楚眼角的皺紋:“半壁江山都是徐家打下的,徐庭儀在軍中的威望甚至勝於朕。現下他雖然安分守己,始終不肯放手兵權。朕恐怕他一直在謀劃起事。”
“怎麼會?”凌靖雪大大的眼中滿是驚訝:“彭郡公徐大人忠君愛國,徐寒子承父業,父皇對徐家一向恩寵有加,他們怎會恩將仇報?再者兒臣即將下嫁徐寒,如果他們有不臣之心,怎會同意婚事?”
“昭林,你還年輕,不懂人心慾望的可怕。”
望着他故作滄桑的眼眸,嘴脣一動,她什麼都沒有說。
“徐庭儀韜光養晦,家風嚴謹,百姓交口稱讚,再加上軍心所向,朕時常覺得無力。偏偏皇后品性淺薄,朕連個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他長嘆一口氣,望着她癡癡出神:“最近朕越來越經常想起蝶兒。”
她實在聽不下去了,起身跪下,埋着頭道:“兒臣願爲父皇肝腦塗地!”
凌風龍等的就是她這句話,一邊慌張地扶她起身,一邊嘴脣高高揚起一個弧度。“你是朕和蝶兒的掌上明珠,讓朕如何捨得,可是……”
等了許久,她依然不接話,他只好續道:“朝陽驟然薨逝,或許是天意!你嫁入徐府,只要拿到徐庭儀謀反的證據,朕就有把握一舉殲滅徐家。到時候你看中了誰,朕另外爲你指一門好親事。”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凌靖雪裝作迷惑不解:“若是沒有證據呢?”
皇帝眼中閃過寒光,笑容奸邪:“證據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有心,還怕拿不到證據?放心,朕自會助你。”
“兒臣有個主意,不知父皇意下如何。”她猛地一擡頭,眸光清寒直射皇帝心底。猝不及防,他竟被驚得後退了兩步。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乾脆把朝陽的死嫁禍在徐寒頭上,以大不敬爲名滿門抄斬。”她頓了一頓:“這樣兒臣也就不必出嫁了。”
“萬萬不可,”凌風龍急急道:“東西沒有到手,萬一徐庭儀狗急跳牆……”
她抓住他話裡的漏洞:“東西?莫非徐庭儀有兵符在手?”
眼見瞞不下去,凌風龍一狠心:“徐庭儀手裡有三道丹書鐵劵,是朕當年打江山賜下的,可保徐家三代無恙。你到了徐家,須得想法子弄到手。”
狡兔死,走狗烹,沒度量容人,連撕毀約定的勇氣都沒有,竟然想用盜賊的下作手段,不惜賭上親生女兒的終身幸福。凌靖雪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毫無人性、不講信譽的渣滓竟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戲演的差不多了,她再也裝不下去,深吸一口氣:“父皇恕罪,兒臣實在做不到。”悶悶笑了幾聲,續道:“所以父皇不必演戲了。”
凌風龍身子巨震,慈愛漸漸變成了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