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嶽先生聽到一名先生在大約雞鳴之時,親眼看見刺客從信陵君的房間出來,簡直喜出望外,趕緊問道:“其備言其狀!”
那名門客道:“臣起小解,至於階下,見君上亦出——時不知爲刺客,意君上居之——乃往室後而去。意君上不欲解於階下,乃往僻靜處解之。”
仲嶽先生問道:“其形何狀?頗類君上乎?”
那名門客道:“夜暗昏昧,其形難辨,惟見其人。身形……”那名門客索性站起來,學着那人走路的樣子。
仲嶽先生道:“其人何時返回?”
那名門客道:“臣溲後自歸,未加留意。”
仲嶽先生道:“其後可聞他聲?”
那名門客遲疑道:“他聲?”
仲嶽先生提醒道:“如瓦片掉落之類。”
那名門客道:“是誠有之。臣時疑惑,並無大風,奈何瓦落。刺客必越牆而出。”
仲嶽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示意他坐下。然後問道:“君上昨日未宿院中,先生知否?”
衆門客皆道:“未知也。”
仲嶽先生道:“探知有人慾刺君上,故變易其居也。衆先生既知,願勿外言!”
衆門客道:“喏!”
仲嶽先生問道:“牆外何處?”
門客均表情疑惑,一人回答道:“臣等自入車行,曾未出門,未知其處。”
仲嶽先生將一衆門客引到廂房後面,問道:“有先生能於此出牆否?”
衆人一看,牆只一人來高,伸手幾乎就能觸其頂端,幾名門客道:“有何難哉!”
仲嶽先生道:“願過牆而探其究竟。”
那一名門客稍加助跑,幾步就登上牆頭,回頭道:“牆外並無人家,皆是荒草。”
仲嶽先生道:“可見有人踩踏之處?”
那名門客道:“依稀有之。”
仲嶽先生道:“願先生少居瞭望,臣等便至。”匆匆跑出門去。信陵君要跟出去,被張輒一把攔住,道:“仲嶽先生往探其跡,君上勿隨。”自己卻把劍交給信陵君,一提氣,也竄上牆頭。半餉,果見仲嶽先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見張輒也蹲在牆頭,笑罵道:“爾等只貪便宜,落得吾等受苦!”
張輒故意逗他道:“汝何爲而不上耶!”
仲嶽先生道:“焉得與貓爲伍!速來與吾同觀。”
張輒笑了笑,縱身跳下牆。少時,牆頭上的門客招呼道:“能上者盡來!”自己也縱身跳下牆去。一時間三位門客先後翻牆而出,連曹先生也翻出去了。信陵君自忖沒有這個能耐,只能暗自嘆息。自己上前摸了摸,牆系壘土夯築而成,雖有小坡,實難容足。便對身後的門客問道:“何以先生等一躍而出?”
一名門客道:“此草莽之中頗盛,穿牆過院,不留其蹤。惟需勤習而已。”
隨後幾名門客紛紛告知當如何練習,甚至各種細節和注意事項,最後都很羞慚道,“惟難持耳!”
信陵君一時興起,閒也無事,就在院中按先生們的指導練起輕功來……直到那幫探案的先生們歸來。
見信陵君在練輕功,這些先生也來了興趣,一個個都向信陵君炫耀自己的功夫。仲嶽先生實在看不過眼,打斷道:“時候不早,文牘尚待先生抄寫。臣等不敢攪擾!”這幫先生才放下自己武士的樣子,一個個迴歸文人。信陵君、張輒、仲嶽先生和曹先生四人再在正室門前坐下,共同討論案情。那些抄寫的門客自然心思也不在文牘上,悄悄地向那些翻出去的門客打聽小道消息。
信陵君迫不及待地問道:“先生等何見?”
仲嶽先生道:“客出牆後,沿一水溝而去。不知其跡。其行甚密。想其至也,亦沿溝而至。登岸着履,溼跡不顯。返時則當復解履,入水溝而遁。再三搜尋,不見有物遺落。可見其思慎密。”
信陵君道:“張先生之出也,先歸其劍。攜劍越牆,其有不便乎?”
張輒內心十分佩服信陵君心思細緻,解釋道:“攜劍越牆,自有不便。然背劍於後,亦可爲也。”
仲嶽先生總結道:“曾兄陰潛而來,陰潛而去,留劍於席,獨來獨往,必非刺客。”
信陵君聞言,心中大喜,急避席而拜道:“聞先生之言,不啻冬聞春雷,愁煩盡棄。”
但仲嶽先生仍然很嚴肅地道:“雖則夜來非刺客,然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曾兄其至也,留劍以示警其危,越牆而示警其地。車行之背,甚荒蕪,少人居;但一牆之隔,戍衛既疏,越牆復易。君上所居近牆,設有刺客衆來,勢難御也。願君上體臣下盡忠之心,少才短智,納臣下之諫,暫棄安逸,移居易處,以避危難。”
信陵君道:“非孤欲自立於危難,而陷先生於不義。曾兄夜來,孤交臂而失之,思之黯然。願以留居,而期再會。”
仲嶽先生道:“曾兄既示警,且歸劍,事不有得已,潛入潛出,必不再來。君上縱留,無能爲也,反遭其難,負曾兄示警留劍之心!”
信陵君以手撫劍,黯然神傷,自語道:“何得再與曾兄相見耶!”
連續兩個晚上,信陵君都被不固定地安排進一個房間裡,與隨衛武士同住。然而並未再發生什麼意外之事。然後在一片馬蹄聲過後,仲嶽先生匆匆趕到車行,報信陵君道:“大梁遣使,召君上歸國,代王與秦會盟!”
信陵君心中亦驚亦喜。朝思暮盼的和議終於來了,自然是喜;但自己要代王與秦會盟,又是心驚。但沒有想到,這樣一份重任就這樣落到自己身上。
匆匆進城後,大梁二名使臣向信陵君出示了王家信符及簡詔。打開竹簡,上面內容簡單明瞭:“諭魏公子信陵君無忌,即以軍付大夫晉鄙,身歸大梁,以勤王事。”
晉鄙隨後趕到,領受王諭後,與信陵君一起設宴招待了大梁使臣。宴畢,兩名大梁使臣會同兩名信陵君使者同出華陽城,歸大梁以復王命。信陵君向晉鄙大夫移交完軍隊指揮權,於二日後啓程歸國。使者進入長城後,遞交節符,並轉達信陵君的指示,將存在圃田的所有魏公子府車乘,全部備好,來日信陵君門客將到圃田領回。王使以王家節符換馬以後,四人直驅囿中,再換馬趕往大梁。經過連續不斷的奔馳,使者們於晡時前進入大梁。
到大梁門前,兩名王使交了差,說明信陵君於二日後,移軍於大夫晉鄙,即啓程歸國;恐王有問,命張輒等門客二人先行回國候命。接待的郎中似乎也不認識張輒,不知道他是誰,不以爲意,按律填寫了文牘,對兩名門客道:“朝已退,二公且歸府。但有王命,必來請教!”兩名門客與王使相辭出來,於大梁門外辭別。兩名門客即向南,往魏公子府而去。
雖然是王宮區,路上也偶有行人出沒,武卒時時巡視,但盤查不嚴,看來戒嚴令已經取消。轉過宮牆向東,在這裡戍守的武卒上前盤查。兩人出示了魏公子府的節符,武卒自然放行。來到魏公子府前,兩人上階叩門,一名門僮打開小門,立即嚇了一跳,道:“張先生!”
張輒示意不要驚動旁人。門僮將二人接入,請入客房,乃飛奔入府來見家老,雖然不敢大聲,但依然聲音顫抖道:“華陽城張先生至!”
家老聽說張先生回來,自然知道是誰,急忙招呼了幾個家臣同往客房拜請。待幾名家臣進入客房時,赫然見信陵君立於房中,張輒侍立於側。信陵君見家臣們進來,深施一禮,道:“盍家安好!”
一衆家臣激動得熱淚盈眶,齊齊伏地道:“君上安好!”起身後,家老責罵門僮道:“賤僮,君上爲何不報!”
信陵君趕緊勸解道:“孤入府時扮着老者,小僮自然不識。家老勿怪!孤入府之事,只得在座諸老知曉,不可外傳。事關軍國,其慎之!”
衆家臣皆應道:“喏!”
在一衆家臣的簇擁下,信陵君和張輒二人穿過庭院,上了大堂。家老吩咐燒湯擺酒。少時酒果奉上,衆家臣奉過酒果,熱情地詢問着軍中的事情,信陵君一一講述,衆家臣驚歎不已。
少時湯成。衆家臣送二人入浴室,兩人脫得赤條條的,一種劫後餘生、生死與共的感覺油然而生。
甕裡的水加了皁角一起煮,溫度調得正好,兩人相互協助,以瓢爲對方舀水沖洗,先洗頭,再搓澡,月來的塵垢清洗一淨,信陵君幾乎有兩世爲人之感。
穿好衣裳,兩人重新回到堂上,晚餐已經備好。兩人覆在衆家臣的簇擁下,進入暖閣進餐。兩條几案分列左右,衆家臣流水般的往案上擺放着各色食物。張輒甚感不安,再三告罪。家老道:“前日張先生過府,曾不得一食。今日但爲請罪。願先生勿怪!”
兩人吃飯,衆家臣侍立於下。信陵君舉箸,示意張輒隨意進食。張輒甚爲侷促,匆匆忙忙地吃了幾口。信陵君雖然顯得從容些,但也沒有多吃,每樣一兩口,淺嘗輒止。然後對衆家臣謝道:“食甚矣!餘可賜衆臣。”衆家臣應喏一聲,把食器撤下。留一名家臣侍候,其餘人把這兩案食物分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