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摞卷宗,我緊緊地鎖緊了眉峰,處理公事對我來說應該早已經習以爲常,但是這次的困擾與往常相比卻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房間裡異常安靜,恐怕此時就是有一根針掉到地板上,也會像雷鳴一樣撼人心魄。其實此刻這裡並不只有我一個人,只是他們全都唯恐一絲過重的呼吸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在我右手邊坐的是蒲生氏鄉和竹中清治,他們全都正襟危坐低垂着眼皮。這兩個人如今俱是諸星幕府的中樞重臣,可說手中操持着天下都爲之側目的龐大權柄,不知有多少名震一方的大名在他們面前也會戰戰兢兢,只是此刻他們卻都是一副置身事外,唯恐惹禍上身的樣子。
我正對面桌前兩米開外的是斯波義朝,他似乎是這間屋子裡唯一得意的人。當然,如今已經是資深官僚的他自然不可能表現得太明顯,不過看着我眼前那堆人人爲之皺眉卷宗他卻是目露欣喜,並不時極爲隱秘地盯視我左手邊的那個人一眼。
我左手邊的是德川家康,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那裡,顯得是那樣的可憐。在他的臉上再也見不到幾十年一貫寵辱不驚的篤定,蒼白的顏色和無助的眼神成爲了主旋律。現在就是德川家的生死時刻,雖然自己目前還是座上客,但是說不準明天一早就會和被軟禁在京都的兩個兒子一起被砍掉腦袋,而這一切都將在片刻間被決定!
德川家臣參與謀反,這是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情,雖說諸星家爭霸數十年仇敵不少,但面對今天的局面卻很少有人再有這樣玉石俱焚的勇氣。當然瘋子除外,不過那樣的人通常還沒行動就在各地被治安奉行鎮壓了。
面對突然發生的這次事件,以野火燎原之勢在幾天之內就傳遍了列國,各大名具都驚了目瞪口呆。雖然表面上所有人一致同聲譴責,但是私下裡想得可就多了,無數雙眼睛都在密切注視着事態的發展。
我知道大多數人都不相信這是德川家蓄謀已久的叛亂,因爲無論是從事先的計劃、事中的執行、事後的應對,還是對於目標、時機、手段的選擇上,哪一點看都與篡奪天下沾不上邊。是單純的出了幾個瘋子,還是某個幕後黑手的導演,結論似乎還是真不好下。大名們都在盯着幕府對這件事的處置,也許這裡才能看出些端倪!
我十分不情願地拿起那份材料又看了一遍,皺着眉搖了搖頭。“這裡面所有的東西是否完全屬實,證據確鑿嗎?”看完後我又放了下來,擡起頭抑鬱地問到。
“大御所殿下放心,上面所有陳列的事情都是鐵證如山!”斯波義朝低頭十分謙恭的回答,但我還是聽出了表功的意思。“這份報告上面的事情要麼有明確的實物證據,要麼有兩個以上證人一致的證詞,並且在押的人犯基本有了供述。至於含有疑點的東西卑職全都是另案呈報,蒲生和竹中兩位殿下也都進行過複覈!”
“嗯!”見我投來詢問的目光,右手的兩個人只得點了點頭。
“唉……”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抽出了排在末尾的那張名單。
老實說斯波義朝搞出的這些份東西非常有水平,着重在證據。雖然這上面並沒有直接指向德川父子,但是就一些似是而非的事件卻着力敘述,就比如行刺前幾天德川重臣們的那次聚會,和其間發生的“小插曲”,沒作出結論卻讓人不禁自然而然地產生某種聯想。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蔘加?”看着那張爲數22個的名單,我更加搖頭。
“有旅店老闆、夥計、馬伕作證,這上面的人數和身份都不會有錯!”斯波義朝立刻接上說到,似乎這是全篇文章的得意之作。“其間有本多、鳥居等多人,對大御所殿下、將軍殿下大加詆譭,言辭之惡劣實在是不堪入耳。其他如井伊、渡邊等人亦多有大不敬之語,實在是枉顧了……”
“但如此也不足以證明他們就和這次行刺有關,而且羽柴亂黨不是也沒有在此出現嗎?”我似是在替德川家進行辯護,但是語氣卻顯得有些軟弱無力。
“可席間諸人皆言對幕府的不滿,這聚衆密議的居心……”看到我在瞪他,斯波義朝吞下了後面的話。
“若真是‘密議’又豈能有如此多的證人?說其他的東西!”我不耐煩地揭過了這這項討論。
“是!”斯波義朝是個熱衷於權術(不是權謀)的人,因而知道什麼時候該適可而止。但是他也是個執着的人,知道該轉換成一種什麼樣的方式。“逆賊長阪忠尚在那次德川家臣的聚會之後,當即就趕到和田屋與羽柴餘孽黑田孝高、加藤清正會面,行事鬼祟言談神秘。據被捕的和田屋老闆及夥計交代,黑田、加藤等人經常在那裡會見同黨,行刺中的弓箭事先也是僞裝包裹藏在那裡!”他又嘆了一口氣十分惋惜的說道:“可惜加藤清正在此次逆謀中伏誅,不然也就可以清楚長阪忠尚究竟是受誰指示了!”
他說得這話很有技巧,既然是在宴會之後“當即”就趕去與逆賊會面,那麼受了“誰”的指使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論是說出來還是寫在紙上,讓聽了、看了的人都會自發地聯想到一個結果,一個令人值得玩味的結果。
“黑田孝高呢?你們抓到他了嗎?”我對這個結果卻似乎非常的不滿意,繼續碶而不捨地追問到。
“我們的人一直追蹤他到了紀伊的名草,可在最後實施抓捕的時候卻叫他自殺了!”
“他是怎麼死的?”我彷彿難以相信。
“服毒!”
“這可就難辦了……”我閉上眼睛向後一靠,仰面向天嘆了一口氣。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視着我,似乎該是決斷的時候了。“既然所有羽柴餘孽的首要沒有能夠擒獲,那麼……那麼就說明沒有誰可以證明德川殿下父子參與其中了啊!”我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
“大……御所殿下!”斯波義朝目瞪口呆,嘴張開了就再也無法閉上,
“或許這裡面沒有什麼複雜的內情,一切就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也許……嗯……這只是長阪忠尚一個人發了瘋而已呢?”我邊想邊自圓其說。
“大御所殿下聖明無雙,長阪忠尚自取滅亡,本多忠政愚蠢閉塞亦應治罪……”德川家康彷彿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撲上去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太上大御所殿下,卑職斗膽進言:如此決斷恐怕難以服天下人心!”斯波義朝終於忍不住了,看樣子是想作一回“直臣”試試。“殿下自然是本着一番悲天憫人之心不欲圖增殺戮,但是又要如何應對天下人,如何對保護殿下而陣亡的忠臣們交代?只怕是石田三成大人屍骨未寒,諸星家臣們的心已經先寒了!”
這話確實令我有些汗顏,不止是作戰的武士,就連幕府官員石田三成也死在了當時的混亂當中,仙石秀久身負重傷至今尚在臥牀。
“大阪方面怎麼說?”面對他的指責我有些無言以對,只能轉向蒲生氏鄉和竹中清治。
蒲生氏鄉緊鎖着眉峰搖了搖頭,然後垂下眼皮沒有言語。
“將軍大人一切聽從您的決斷,只是……下面的人頗多物議!”竹中清治說完也看了對面的德川家康一眼,那目光非常複雜。
“真是……沒有辦法了!”我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無奈之中帶着憐憫。“作爲我是非常相信德川殿下,相信德川家,相信德川家的諸位大人。但是作爲我必須要履行自己的責任,對全天下的人!”
德川家康的臉色此刻已經難看得無以復加,也就是閉死人多上一口氣。
我又拿起了那張名單,依次看着上面的每一個名字。“前面的幾個人就是在那次聚會上詆譭大御所殿下,言詞最爲激烈的!”斯波義朝再次提醒到。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將那份名單順着最右面窄窄地撕下了一條。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這個怪異的舉動,但是沒有人問。
“事情就到這裡吧!”我將那張紙條遞給了德川家康,他仔細地看了又看。紙條上只有四個名字,本多忠政、酒井家次、鳥居忠政和本多正純。
“大御所殿下我想提醒您,渡邊等人……”斯波義朝好像還是不甚滿意。
“渡邊大人等當時受我賞賜已經去了京都,此時與他們絕無干系!”我生氣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後無力地搖了搖手。“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你們都走吧!”
“這……是!”見我已經拿定了主意,他們誰都不好再說什麼,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我將手肘放在桌上,雙手撐住腦袋,真是很累的樣子。“已經很長時間了,就讓清忠儘早回東北吧!”我頭也不擡地又說了一句。
此時德川家康已經走到門邊,聞聽此言身子陡然一震,霍然轉回身伏在地上對我行了一個跪拜大禮。“諸星大御所殿下海量宏德,對我德川家恩同再造,德川家子孫永生永世不敢或忘!”
我沒有回答,只是又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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