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不一樣的山崎(六)
隨着黎明的來臨,數日以來的暴雨開始逐漸停歇了,雖然繽紛雨絲依舊迎面打在臉上,但云層的顏色已經變成了淡淡的灰白色,隱隱的似乎還有陽光透了過來。其實結束的不止是這場百年大旱以後的滂沱大雨,還有我與鬆永久秀進行的這場驚世豪賭!
鬆永久秀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冒險失敗了,由一個商人到成爲一個武士,最後又成爲了一個大名,他從不曾離成功如此接近過,或者說距離權力的頂峰如此接近過!幕府大將軍,一個多麼榮耀的名號,可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許多人栽了下去,最近的一個就是鬆永久秀。
原來是鬆永聯軍大營的地方已經不見了任何一座建築,甚至算不得是個大戰後的戰場,充其量也就是個災區,其實也確實是個災區。
在黎明中我和蒲生氏鄉帶着二十幾個衛士,騎馬慢慢走在山崎的道路上,戰馬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好馬,所以沒有出現什麼問題。不過侍從們依舊非常謹慎,替我牽着馬的石河貞友仔細地選擇着路線,還不時吆喝附近的人過來清理一下路上無法躲開的障礙。
“我們下來走走吧!”我對同樣騎在馬上的蒲生氏鄉說到。騎在馬上也未必見得就比步行快,而且總給人一種不那麼安全的感覺。
說是採石場那是擡舉,更確切的說法是一個地震後的現場,大大小小的石塊間夾雜着斷木殘旗和同樣零碎的肢體,血跡被雨水沖刷流得到處都是。我的一些士兵和身體還健全的俘虜分散在各處,努力救護着依舊活着的人,可還是有很多傷者只能就這麼等着,在一聲聲慘叫聲中等待着獲救或者死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的人手力量實在是太少了,而且絕大多數人正在忙碌着其他的事情。
“嗯……”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住了腳步,目光投向了河岸邊一塊已經被平整出來的地方。
那裡有近千名或趴或坐的受傷戰俘,衣衫殘破有的還依舊流着血。藤堂高虎帶着一些人在給他們分發着食物,同時也在進行着某種鑑別。
“殿下,你不是很高興嗎?”蒲生氏鄉從後面走到我身邊說到,並沒有刻意觀察我的臉色。“現在京都已經是唾手可得,各地有多少武將都是在做夢等着這一天。您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難道反而猶豫了嗎?”
“是個機遇可也是個‘包袱’,不在這個位置上卻是不用想的!”我說得是實話,此時我確實只感覺到壓力沒有多少興奮。
“僅僅是因爲他們?”他擡起頭用下顎朝前指了指,正是那羣俘虜所在的地方。
“既是也不是,他們只是極小的一部分!”我沒有否認他的說法,但我知道他真實要問的卻不是這個意思。“你且說說看,我算得上是一個陰謀家嗎?”我頭也不回地反問到。
“應該……應該不算是吧!”蒲生氏鄉真是認認真真地思考後回答了這個問題,不過他的語氣卻招致了周圍櫻井佐吉等人一致的不滿。不過他們只是集體瞪了他一眼,並沒做出什麼其他的表示。
“我自己也覺得不是!”我自己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反而轉過頭對他發出會心的一笑。
在多年努力的營造下,我的名聲在民間幾乎可以說好得不能再好了,甚至有過進行祭拜的事情,可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多都是出於某種目的,並沒有什麼悲天憫人的心意。很多有思想深度或者自以爲有思想深度的人,都對我持謹慎小心的態度,把我的一舉一動都看作了是別有用心,其實這也是對我的誤解,走一步看三步的事情我不可能每天都幹。蒲生氏鄉今天能夠這麼說我,應該說是比較客觀了。
“說到陰謀我確實不如鬆永,就這一點我想不承認也不行!”我仰首望了望天王山上,僅僅幾個時辰前那裡還有一座大營,還有一個令全天下必須時刻警惕的人。“我做很多事情,其實都是爲了過去,爲了保住那些已經得到的東西。當然,事後證明結果可能非常好,遠遠地超越了最初的預期。可這也不能說我就多麼的有遠見,有着超乎常人的遠大抱負!”
“也許被上天看重的人,才真正是一個永遠無法被戰勝的人吧!”蒲生氏鄉感嘆了一句,看神情似有所感。
“可沒有準備的心理確實耽誤事,足以錯過許多上天送到你面前的機會!”我又轉向蒲生氏鄉,擡起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比了稻殼大小的空當。“就是這麼一點兒,哪怕我是隻有這麼一丁點兒‘心思’,我就不會陷入眼下這樣的處境。前進用不了一天就可以到達京都,要說我不動心那絕對是騙人。可眼下我能怎麼辦,難道是在這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就去作天下所有人的敵人嗎?”
“殿下果然高瞻遠矚神思清明,我原來還不知道該怎麼勸您呢!”蒲生氏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面部肌肉迅速鬆弛了下來,用極快的速度完成了神色的轉化。“柴田勝家不日就將抵達近畿,而得到消息後的吉川元春也將很快撤軍,羽柴秀吉同樣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單獨較量他們都不是殿下的對手,所以就只能有一個選擇:聯合起來,先把殿下打倒!”
“還有德川家康,你可不能把他給忘了!”我心裡也在仔細算計着,儘管已經不知道算過了多少回。“我討伐鬆永久秀雖然是不得已之舉,但是這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猜忌。畢竟我這是在一無顧命二無旨意的情況下,就擅自用兵進攻京都,這幾乎已經可以和叛亂畫上了等號。且不說那些懷有各種居心的人,只怕是就連丹羽殿下此刻都對我起了疑心!”
“如果之前作了物質上和輿論上的準備,確實不會到眼下這種局面!”雖然爲我和他的看法保持了一致而高興,但落到實際上他也不可能不覺得惋惜。“眼下殿下不坐上那個位子自然是有道理,一旦退讓後別人可不會閒着。要是真讓他們坐穩了,那以後就會變得非常麻煩,所以殿下您一定要考慮清楚了!”
“你有什麼建議!”我覺得這裡有些過於吵鬧,就引頭向山上走去。
“雖然不能讓別人不想坐上去,但還是有辦法讓別人不好意思坐上去的!”蒲生氏鄉緊走了兩步,拉近了些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天王山上此時已經沒有路了,由滑坡造成的泥漿和碎石佈滿了山坡。腳踩上去滋溜溜的想要往下滑,好幾次我都是靠着侍衛們的支撐纔沒有摔下去。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一定會起作用嗎?”上到山頂時我已經累得夠嗆,站在那裡直喘粗氣。
“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把握,不過在幾方制衡的情況下卻可以維持一定時間!”蒲生氏鄉肯定地說到。
“似乎應該加重一些……”我考慮了一下,覺得要是再有一件有份量的砝碼就好了。
忽然百多丈以外的地方爆發了一聲歡呼,那周圍的十幾個人都圍了上去,看樣子是發生了什麼事。“主公,找到鬆永久秀的屍體了!”去看情況的伊木半七很快又跑了回來,極其興奮地向我報告到。
幾個人把鬆永久秀擡到了我的面前,因爲在泥漿碎石裡躺了半宿,所以身上臉上都沾了不少污跡。不過要說明的是他的身體損壞並不太嚴重,只是嘴邊、鼻孔、眼角這幾個地方都留有血跡,看來是內傷造成的死亡。
“這個‘砝碼’該算……”我小聲的咕噥了一句。
“主公,您說什麼?”櫻井佐吉沒有聽清,以爲是漏掉了什麼命令。“是要取下他的首級嗎?”
“叫人給他整理一下,不要凌辱死者!”我搖了搖頭後轉身向別處走去。
我在山崎附近轉了很久,回到大營裡時已經快到了中午。這個時候織田信孝已經相當着急,正在大帳裡來回轉着圈。“予州殿下,我們是否立刻就起兵入京!”我剛剛出現在門口他就迎上來迫不及待地問到。
“這件事……從長計議吧!”我沉吟了一下後,還是搖了搖頭。
“予州殿下!”織田信孝的眉毛幾乎立了起來,嘴角眼看着就開始發腫。“今晨出擊我討取了逃亡中的鬆永久通,眼下叛逆已經全部崩潰,予州殿下切不可功虧一簣……”
“殿下討取了鬆永久通?這可真是奇功一件啊!”不顧他的急三火四,我安安穩穩地坐了下來。“眼下逆首伏誅大亂將平,朝廷大政自有睿智股肱輔佐,就不需要我去畫蛇添足了。再說現在攝津還有荒木村重作亂,我要馬上趕過去協助丹羽和池田殿下!”
“予州殿下你不能……”一時的激動使他幾乎喪失了基本的禮儀。
“信孝殿下不必着急!”我擡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話,從容不迫地說道:“我不入京但殿下卻可入京,由殿下向朝廷陳述緣由我當可放心了!”
“我……我?一個人?”他的腦子一下子就懵了。
“殿下乃先君遺脈,入京申述冤情是理所應當的。我會將鬆永久秀的罪狀和屍體一起交給殿下,作爲向朝廷呈情敘功的依據!”說到這裡我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對他“安慰”道:“想來不久信雄殿下也會有所舉措,兩位作爲織田家最直接的代表者若是同心合德,或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