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公孫龍的謹慎只是擔心被拖進泥潭弄得一身狗屎。對於蘇秦,呵呵,開什麼玩笑!丫可是比張儀更能忽悠的國際惹禍專家。他在諸侯中行走,利用信息不暢這一先天優勢,連蒙帶騙,任意地蹂躪那些可憐的君人者,成功地把自己從一個洛陽市小絲變成了列候封君,所有被他賣了的人都愉快地幫他數錢,然後還不忘再給他一筆手續費。
對於這樣的傳奇人販子,我當然得提起比見公孫龍更謹慎的謹慎,同時還得嚴格分析他給出的所謂情報。
在我腦海中關於蘇秦的事並不多,不過勝在有用:第一,他是燕王的死忠,所有活動的政治目的都是爲了強燕國,弱諸侯。第二,他被齊王車裂。
這兩件大事足以讓我把握與蘇秦的關係和信任程度了。至於他還跟孟嘗君有些勾三搭四的事,我只要記得就行了。
蘇秦並不是正式的拜訪。他混在來聽講學的人羣之中,等我下課就像個學生一樣湊了上來,假意誇獎我,把我擡到高處。我又不是田地,這招對我有用麼?我時刻警惕着,按照這種遊說縱橫家的基本套路,下一步就是長嘆一聲,痛心疾首地說:“可惜先生不知道自己大難臨頭啊!”
“唉,可惜先生不知道自己大難臨頭啊!啊!”
前面那句是我和蘇秦異口同聲說的,所以蘇秦在後面又補了一個“啊”。
真抱歉,貌似家師與鬼谷先生有些往來,我非但讀過《鬼谷子》,還讀過《本經陰符七術》,還有兩位大師就某些問題發表看法的往來文書。
接下去就是“先生何出此言”,一般來說都是敗者纔會說的。我當然不會說這句話,我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然後扭頭和南郭淇他們走了。在我用餘光偷窺之下,蘇秦原地站了良久,終於還是快步朝我追了上來,高聲喊道:“先生請留步!”
我只是放慢了步伐,回頭朝他笑了笑,鼓勵他跑快點。
蘇秦臉上絲毫看不到無奈或者羞愧。他在列國間碰壁受到的屈辱不知凡幾,這或許也是他最終成了燕王死忠的原因之一。他追上我,道:“不知秦有何大難,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我停下腳步,板着臉道:“蘇子乃燕國使臣,貿然介入齊國內政,這樣還不足以給自己帶來災禍麼?”現在齊強燕弱,蘇秦沒有外援。作爲使者,他又不是齊國本地豪族,沒有內柱。這種要什麼沒什麼的人,還想玩高端政治,豈不是把所有人都當智商低於七十五的二貨麼?
蘇秦臉色終於變了,強辯道:“先生何出此言!秦怎敢做這等事呢!”
“蘇子若是沒有這種意圖,何必來找鄙人呢。”我道。
“不才與先生一見如故,見先生有難,不能袖手旁觀而已!”蘇秦做出一臉悲憤的神情,“既然不見信於先生,秦這就告辭!”
“慢走,不送。”我行禮與蘇秦告別。
我並不想趟齊國的渾水。雖然對此時齊國國內的形勢知道的不多,但是我想起當年上語文課,有一篇王安石寫的論孟嘗君蓄養門客的事。當時語文老師就孟嘗君此人展開說了兩句,讓我印象很深的就是這位現任的齊國相邦,在不久的未來會逃離齊國,整個下半生都投入到了顛覆自己祖國的偉大事業之中。
“田章要對付齊王!”蘇秦突然吼了一嗓子。
田章?好像哪裡聽到過……四個莫名其妙的字在我腦中撲騰出來——田甲劫王。
“田甲”、“田章”,發音很像啊!
這就是齊國要發生的大事麼?
我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着。無論是田甲也好田章也罷,都跟我沒有關係。我更在乎的是能否在臨菑站穩腳跟,成功舉辦墨徒大會,當選這一任的墨家鉅子。最近還要關注陶邑那邊的紙坊,提供技術上的“設想”。
一旦想做的事情多了,感覺到紙張的作用遠遠不止書寫。我想做的很多東西都離不開紙張,比如風箏,比如草紙。
最早的紙張出現在西漢,技術水平跟現在應該差不多。考慮到秦國統一戰爭和十五年的野蠻統治,以及秦末爭霸楚漢大戰,或許現在的技術水平比西漢初期更高一些。自古工商不分家,陶邑作爲全國的經濟中心,技術上當然也是獨佔鰲頭的。
起碼我這麼覺得。
“夫子?”南郭淇輕聲叫我。
“嗯?怎麼?”我回過神,茫然問道。
南郭淇擡了擡眉頭,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發現蘇秦就站在我身邊,一副謙恭執禮的模樣。
“蘇子,”我道,“這事與墨者無關,我們不能參與。”
“此事與墨者關係甚大!”蘇秦道。
我對於縱橫家的理解就是戰國推銷員。他們之中很少有什麼真才實學,無論是帶兵打仗也好,還是內政治國也好,都乏善可陳。之所以天下戰國成了他們的舞臺,大放光彩,就因爲他們專攻一張嘴。兩面討巧,虛張聲勢,捏造事實……如果諸侯們有熱線電話定時溝通,這些人統統都得拖出去喂狗。
推銷員成功的第一步就是搭上話。
此刻,蘇秦終於打動了我,跟我搭上了話。
我問他:“跟墨者有什麼關係?”
“因爲田章反對先生組織墨社,他若是執掌國政,墨學在齊國勢必會重蹈當年在楚國的慘劇。”蘇秦大概也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說服我,上來就下了猛藥。楚國是墨者的永恆之痛。在那個溫暖乃至潮熱的國家,吳起用國家暴力機關抓捕處決墨者,將墨家的武裝力量連根拔起。鉅子孟勝和一百八十名墨者在陽城殞身,從此墨家就成了被拔了爪牙的病弱之虎,和儒生一樣向諸侯搖尾乞憐謀求一餐。
我讓南郭淇等人先走,與蘇秦兩人站在四周空曠的原野上。
“現在蘇子不用擔心我們的話出入六耳。”我道,“蘇子認識狐嬰麼?”
“狐嬰?略有所聞,他在齊國?”蘇秦面露不解。
我道,“鄙人在大梁時與他有過交往,當我們談及天下列侯之時,他對燕王職讚不絕口,當然也就提及了蘇子。”
“不才惶恐。”蘇秦臉上沒有異色,但是手指好像比之前有些僵硬。
我繼續道:“狐嬰說,蘇子是燕王派到齊國的奸細,目的就是弱齊。”
“先生慎言!”蘇秦居然真的退了一步,面露驚恐,一手按住腰間的佩劍。
我不怕他會殺人滅口,因爲有好友“狐嬰”會幫我報仇。
我悠悠道:“是與不是,蘇子自己很清楚。所以蘇子要是想與我聯手,收起那些小聰明,你真自信能鬥得過那頭邯鄲之狐麼?”我面露嘲諷,看着蘇秦。“狐嬰”在暗,他在明,與暗處的影子相鬥是最愚昧的。
蘇秦緩緩放鬆下來,道:“先生以爲該怎麼談。”
“很簡單,”我道,“我的目的是組建墨社,擴大共濟會的影響力。你只要告訴我想讓我幫你什麼忙,你願意付多大的酬勞,僅此而已。”
蘇秦面露喜色道:“先生真是快人。秦在齊國沒有根基,願意出黃金百斤,請先生笑納。”
“墨者不需要錢。”我道。
蘇秦皺了皺眉頭,道:“那先生要……”
我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勾勒幾筆,出現一隻寫意的狐狸。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倒三角的臉和身後拖着的九條長尾,加上之前的暗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九尾白狐”。
“我在大梁時欠了狐嬰的人情,”我道,“他說會以白狐爲信,告訴我需要幹什麼。”我嘆了口氣:“前兩天他派人傳來消息,說要我爲一個叫趙奢的人謀求上谷守的職位。當時我很費解,我在齊國,如何去讓燕王任命一個無名小卒呢?”
蘇秦笑了笑,道:“現在先生知道了。”
“原來你真是燕王的死間。”我道。
蘇秦沒有否認,道:“上谷郡與趙國代郡接壤,地勢險要,爲燕國西北門戶,郡守一職實在不能不慎。秦只能盡力而爲。”
“自然,蘇子所託之事某也會盡力而爲。”我道,“現在蘇子直接開價吧。”
“田章作亂之後,需要國人支持孟嘗君爲齊王。”蘇秦道。
我點了點頭:“某家知道了。”
孟嘗君田文,他爹靖郭君田嬰是齊威王的小兒子,很受威王喜愛,封在薛地,稱爲薛公。從血緣上看,孟嘗君是現在齊王的族堂兄弟,要想稱王實在有些勉強。而且我知道他終生沒有成爲齊王,所以這件事分屬必敗。
之所以我會答應蘇秦去做這麼一件必敗的事,因爲蘇秦也沒怎麼指望孟嘗君成爲齊王。孟嘗君此人號稱“善養士”,說穿了是喜歡任俠之氣,說得更難聽點是喜歡粗魯和暴虐。這從他的性格上能看出來,揮劍殺死嘲笑他的人,這就是最直接的證明。若是要深挖一些,那就得從他的出生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