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弓。
這是人的名字,一眼可知是個巫者。巫在春秋之前唸作“魔”,是個十分高貴的職業,非家傳不可得。每個巫族都是朝堂上的貴客,施展他們強大往往又無法驗證的威能。近世受到楚地的影響,巫才唸作“舞”,因爲巫祝活動中的舞蹈最引人注目,而且貫穿始終。師父說,從“魔”到“舞”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從此世間只有人,不復春秋時那種人神混居的模樣。
現在的巫已經和百工沒什麼區別了,最多隻是被豢養的待遇高過樂工歌姬罷了。巫不再是朝堂的尊客,養在深宮的供奉,他們也走向了民間,靠給人卜筮祈禱降福消災賺錢。
這位巫弓是邯鄲的新貴,據說他一不需要蓍草,二不需要舞禱,只靠一個人就可以將求問者內心的疑惑剖析清晰。他有三條很奇怪的規矩:非權貴者不看;非大事不看;錢少不看。
我跟着趙何在城西高冠裡前下了車。這裡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爲聚居了一批楚國商人,楚人好高冠,因而得名。聽到周圍入耳的楚音,我莫名有些親切的感覺。
在高冠裡的盡頭,貼近城牆的所在有一座宅院。門口有人守衛,見我們上前並不迎接,只是盯着我們。趙何示意我跟上,拿出一塊玉玦遞給守衛道:“公子軒願見巫者。”公子軒就是趙何的化名吧。
那侍衛接過玉玦,看了看,不聲不響地打開門放我們進去。進了大門就是小小的門廳,趙何沒有停留,好像熟門熟路一般穿過十步長寬的院子,繞過正堂,沿着石子小路來到後院。後院的樹下有一方矮桌,設了兩個席位,一個十三四歲的侍女朝我們遙遙行禮。
“我也是第一次來,聽說是要在這裡等着。”趙何低聲對我道。
我點了點頭,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他了。
這孩子平時表現得很憨,除了臉長得和他媽有點像,沒有絲毫特長。簡單來說,文不文,武不武。計謀策略跟他完全絕緣,排兵佈陣也死板得不知變通。如果用申不害的理論來評斷,趙何永遠不可能掌握“君人者之術”,當好一個國君。
不過這短短一路走進來,趙何表現出了極高的適應能力和接受能力,同時充滿了自信。常人第一次走某條路線的時候,絕大多數會表現出過分關注乃至緊張,有些人會自我否定,懷疑是否走錯了。趙何卻閒庭信步,猶如老客一般,沒有任何踟躕和左顧右盼,對自己的每一步都深信不疑。
“信期來過,他說算得猶如鬼神。”趙何輕聲對我道。
我點了點頭,原來是信期跟他說的。看來趙何很信任這個宦官。
“兩位君子,可有一位是卿族之後,執掌刑兵的麼?”從內堂出來一個侍女,語音清脆,帶着齊國口音,行禮問道。
趙何第一時間看了看我。我微微點頭,道:“說的應該是某家。”
“巫者請秋官入內一敘,還請貴公子稍候。”她面帶笑容,引領我進去。
內堂和尋常人家並無二般,一樣的榻臺,沿着牆是一排矮櫃,薰着檀香木。巫弓卻不在堂內。那侍女領着我從內堂的後門出去,是宅子的後院,已經能夠看到高聳的邯鄲城牆了。她來到一間看似倉庫的小屋前,輕輕釦下門環。
門很快就開了,那侍女領我進去。屋裡點着火爐,無比沉悶。門在我身後緩緩合攏,發出輕微的咔噠聲,顯然暗中有機括死鎖。藉着屋子中間的火光,整個空間都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扭曲,牆面看似漆黑,其中卻有深淺之分,構成一個個隱秘的圓圈,不知不覺中讓人進入催眠狀態。空氣裡飄蕩着一股甜膩的味道,牆角的香爐緩緩騰起帶有致幻效果的青煙。
火爐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衣裡的身影發出一聲桀桀怪笑,擡起頭看着我。那是一張徹底燒傷,就像是火場裡出來的一樣。鼻翼殘缺,嘴脣徹底翻開,露出裡面血紅色的牙齦。這麼有個性的臉,見過一次之後就不可能忘記。
除了張文還有誰?
哦,張文早就被他弟弟毒死了。
他現在叫巫弓。
在過去的半個月裡,我爲他精心設計了新的身份和包裝,將收集來的邯鄲顯貴情報交給他背熟,暗地裡幫他宣揚名聲,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剛從楚國深山裡出來的神奇人物。散播謠言,說朝中已經很多官員從他這裡得到了啓示,甚至動用宮中的耳目在不經意間勾起了趙何的好奇心。
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我本來以爲還需要個把月呢,看來邯鄲人民無聊程度比我想象得要嚴重。
“主公。”張文,或者該叫巫弓,拜倒在地。
我沒有答應,看着那個侍女,巫弓擡頭道:“主公請放心,她是我以前的貼身侍女,對我忠心耿耿,絕不會走漏一絲一毫。”
“見過她的人呢?”我問道。
“現在張家舊人大都入官爲奴,已經沒什麼人見過婢子了。”那侍女道。
我點了點頭,道:“趙何之前的情報有些不足,他是個意志很堅定的人,你想怎麼應對他?”巫弓只接受了我五堂課的培訓,在引人入彀上還有些欠缺火候。
巫弓想了想,道:“說不如不說,知不如不知。”
“可以試試。”我點頭道。
順便詢問了一下是否還有其它顯貴來過之後,我離開了小屋。
走出門的那刻,我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真不知道巫弓是怎麼能夠忍受整天呆在那種環境裡。不過正是因爲他的自我催眠,進步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對於催眠的內容只知道一些基本原理和皮毛,最多用一些小技巧幫助自己在談判中佔據優勢。真正將人催眠卻是從未有過的。說到底,這東西也得看天賦。
趙何已經等不及了。
“狐子,怎麼樣?”趙何上前拉住我的手。
我裝出迷茫的表情,道:“他說非大事不言,臣沒有什麼大事要問。”
“大好的機會讓你錯過了。”趙何好像頗爲惋惜,“尋常人可見不到這位巫者呢!”
剛纔的侍女跟了出來,略一施禮,道:“請尊上移步。”
趙何看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地跟着那侍女走了。我正要坐下休息,侍立矮桌前的那個侍女突然朝我眨了眨眼睛。是勾引我麼?
“主公請隨我來。”她道。
主公?我不由錯愕,這個稱呼可不是隨便叫的。不過在這種地方我當然不會細問,跟着她往偏房走去。從偏房可以繞過內堂來到後院。我隨着那侍女走到的時候,剛好看到小屋的門緩緩閉合,鎖死。
那侍女領着我來到屋後,輕輕挪開一塊木板,露出裡面的銅甕。我瞬間就被擊敗了,丫是穿越者麼?聽診器原理都知道!
我附耳上去,屋裡人落座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先出去吧。”巫弓嘶啞卻有磁性的聲音從銅甕裡傳了出來,很快就傳來女子步伐挪動,衣衫摩擦的絮絮聲,門打開,閉合。
屋裡沉寂了片刻,年輕的趙王終究熬不過已經死過一次的巫弓,開口道:“先生,某家此番想來問一件大事。”
“請說。”巫弓不緊不慢道。
“七月出行是吉是兇?”趙何問道。
巫弓傳出一陣桀笑聲,道:“不知。”
“不知?”趙何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先生是不知,還是不說?”
良久的沉默之後,巫弓道:“茲事體大,不敢說。”
“哈哈,”趙何笑道,“先生不是說非大事不看麼?”
“那是因爲大王問的事比僕所謂的大事,大得太多了。”巫弓自嘲道。
“你……知道寡人的身份?”
“若是連這點都看不出來,豈敢稱這個‘巫’字?”巫弓冷笑道。
“那好,”趙何吸了口氣,“寡人也不爲難你,再問你,與寡人同來的那人,可否託付大事?”
“大王要託付大事,當觀其言審其行,怎能憑外人一語決斷?”巫弓道。
“寡人自然觀其言審其行,但是……他是父王的信臣,卻不願降服於寡人。”趙何的聲音裡有點落寞。
我聽得很糾結。我跟你爹那是有朋友情誼,跟你一個小屁孩談什麼談啊?知識閱歷人生感悟都差那麼遠,還得我哄着你,多累啊。不過這孩子也有細膩的一面,已經開始籌劃網羅黨羽了麼?
“人各有弱點,只要針對他的弱點,投其所好,還有降服不了的人麼?”巫弓道。
“狐子公正廉明,除了好色,似乎沒有弱點啊。”趙何道,“而且寡人覺得他的好色只是做給父王看的。”
“哦?”
“他強要了父王最喜愛的琴師,但是寡人聽說他在外面並沒有侍妾。”趙何說得很決斷,“而且他每天都參與朝會,腳步堅定,顯然不是夜夜笙歌之徒。”
這孩子的觀察能力居然這麼強?我有些詫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人這麼仔細的觀察了。
“既然大王給了問金,僕自然當直言相告,望大王切莫罪我。”巫弓道。
“先生直言。”趙何道。
“剛纔僕看了他的面相,”巫弓冷聲道,“此人面帶狐相,乃狡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