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雍是在桐館召見我的,最近他好像喜歡上這裡了,聽說晚上都住在這兒。原本只是個別館的地方居然成了主父寵愛的寢宮,以至於內宮佳人們以桐葉爲時尚,命人打造了不少桐葉形狀的飾物。
來接我的是信期,親自趕車,帶着一頭薄汗,滿臉的焦急。我在車上坐定,一言不發,直到信期忍不住道:“主父昨晚就想連夜召見狐子,大王苦勸之下才熬到今早。”
“喔?宦者令可知是何事?”雖然現在這個時代閹人會被鄙視,但是宦者令這種官員可不是一般的閹人,我還是保持着適當的禮貌。
雖然我的禮貌在旁人看來近乎沒有。
“奴確實不知。”信期道,“不過似乎和李氏有關係,主父說,要族滅李氏。”
“哦。”我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不再言語,把信期憋得夠嗆。
趙雍的確說了要族滅李氏的話,而且不止一遍。他甚至還拔出佩劍,將几案劈成了兩半。木屑都濺到了我臉上,不過我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十分鎮定。真希望有個攝影機,把我這種王者盛怒之下不動聲色的神情拍下來,不說流傳千古,回家自己陶醉一下也是很不錯的嘛。
說實在的,我真心難以理解趙雍的盛怒。在我看來,只有我才能讓趙雍這麼憤怒,沒想到李兌居然比我做得更到位。我還沒讓趙雍怒到劈桌子的程度呢!
其實李兌也沒做什麼,他只是做了一件很流行的事:
出奔!
大臣出奔很正常,有跳槽的,有辭職的,有逃難的,有想換個環境散散心的……時至今日,哪一國沒有出奔的大臣?而且密謀兵變這種事都被老闆發現,還不出奔等什麼?所以李兌在昨晚跟我分手之後,孤身一人出奔魏國去了。
所謂的孤身一人,是指除了御者,因爲李兌貌似也不會駕車。不過這個御者顯然沒被視作“人”,有資格被關注的人都留在了邯鄲的家裡。我對於李兌這種人由衷無語,居然能做到如此絕決。要是哪天我要出奔,怎麼都不會捨棄蘇西和那兩個姐弟不顧的。
“狐嬰!”趙雍果然開始遷怒了。
我不知道有資格大早上被叫過來遷怒捱罵是不是寵臣的幸福,反正我是很討厭這種行爲的。
“臣在。”我淡淡道。
“你身爲司寇,怎麼能讓這種事發生!”
正戲開始了。我是應該讓他消消氣再氣死他,還是直接頂回去噎死他呢?
算了,放他一馬吧,他已經很悲劇了。
“主父,您自己身邊的人被人收買了,能怪下臣麼?”我微笑道。
其實我也覺得很悲催,還想通過李兌把公子成拉扯出來呢,結果這纔多大的動靜啊,李兌就跑了。這和我想的打草驚蛇完全不一樣啊,公子成難道就此放棄了計劃?不是應該對趙雍調整郡守的事做出反應麼?
當然,這種跟人鬥智失敗了的話,我是不會告訴趙雍的。
趙雍真正氣的,就是他身邊有人被收買。調整郡守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解決內部不安定因素,李兌和公子成。昨天下午趙雍在接見趙固的時候說漏了嘴,說邯鄲有人圖謀不軌,私藏軍械,又說要擠出邯鄲的膿瘡……當天晚上李兌就跑了。
趙固是趙雍的宗親,也是跟着趙雍南征北戰的手下大將,自然深得信任,不會泄密。那麼泄密的就只有身邊那些內侍閹人了。雖然已經將那些人全都斬首,但在自己的地盤都不能隨心所欲說話,依舊讓趙雍感受到了極大的冒犯,這纔會如此失態。
我頂撞他,充其量是我的性格問題,趙雍還沒小心眼到因爲別人的性格不好就要滅人家全族。但是在他身邊安排耳目,那就等於把劍伸到了他身後,跟頂撞他完全是天壤之別。
還好趙雍不知道我也在王宮裡安插了耳目。
不過我回憶起昨晚跟李兌聽築樂前後的情形,李兌應該是在築樂中獲取了什麼信號,於是連夜出奔。
“主父身邊的內侍之中有沒有燕人?”我隨口問道。
“燕人?”主父一愣,轉而道,“你是說燕國人也牽扯其中?”
我將昨晚的事告訴了主父,並且強調了燕國的可疑之處。
“封了那個黃金臺!”趙雍怒氣轉化成了殺氣,“寡人要伐燕!”
“主父,息怒。”我柔聲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再說,殺雞焉用牛刀呢?”
“說說吧!你這隻狡猾的小狐狸又想到什麼點子了!”趙雍踢開斷裂的几案,大馬金刀地坐在席上,一手拄着劍,並沒有收起來的意思。
“用間無可厚非,能用間解決的事,比動兵要強許多。”我笑道,“再說,敵國有間在我國中,也有好處。”
“什麼好處?”
“若是我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國富兵強,敵國從間而探知,哪裡還敢輕辱我國?”我道,“這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趙雍狠狠哼了一聲。
“再者,留下敵國間諜等到緩急之時,反以誤導,比我方用間更爲便利,也就是孫子所謂的‘反間’。”我道
趙雍略鬆了口氣,漸漸平復了呼吸。他看着我,疲憊道:“這就是寡人厭惡朝堂的緣故。”
我笑了笑。
“你別奸笑,”趙雍故意瞪大眼睛,做出一副兇狠的樣子,“身爲大司寇,這事該不該你管!”
“該。”我道,“請王上撥下軍費,臣爲趙國打造出一支隱軍。”
“要多少?”
“一人百金,約略如此。”我道。
“這麼多!”
“一年之費。”我補充道。
趙雍不說話了。
你以爲我是在信口胡謅麼?其實一點都不誇張!間諜機構的開銷費用絕對比軍費高,要維持那麼多線路,要往來各地,開辦各種掩護場所,哪怕是虧本買賣都得做,這些都是硬性開支。軟性開支更不用提,你得讓間諜沒有後顧之憂吧,家裡人得安頓好吧,敵國的官員得買通吧,間諜要展開工作得各種經費吧,有時候還得考慮讓人家享受一下放鬆緊張的神經吧……
這些錢算下來,一年百金根本不算多。
這都還沒算間諜犧牲之後的撫卹金呢。
“這個,國庫或許不夠豐裕……”看得出來,趙雍的確想打造一支間諜和反間諜大軍,但是趙國連年用兵,國庫太倉都已經面臨空虛了。
我知道趙奢上任之後對各地倉儲進行了巡視,嚴格要求了各地稅務倉儲管理,雖然有些激進,不過趨勢總是好的,大概再過兩年就能看到他的工作成果。治國就是如此,三年內能看到成果的事都算快的了,所以政治家着眼數十年數百年之後,政客卻只看眼前利益。
呼,看來想借國家的錢搞情報工作還是沒多大希望,只有等機會了。好在我有小翼,這孩子居然知道以戰養戰,用收來的保護費支付耳目的情報費,很有頭腦。寧姜那邊就有些讓我深感悲催了,要不是侵吞下來的張氏家產,以及十三郎給的秘密分紅,怎麼滿足那些饕餮的胃口?話說回來,寧姜的情報質量的確是要高很多。
“對了,寡人向宗室加重稅賦,如何?”趙雍突然激動起來,“公族、卿士、大夫與百姓一體納稅!每年每家多出一倍人服役。”
我木然地看着趙雍,這孩子真的很不讓人省心吶!
你是想引發國人暴動之類的歷史事件麼?這樣下去就算沙丘沒有變,總有各種“變”等着你!
我現在明白了,正史上你丫被圍禁三個月,居然沒有一支勤王兵起來救你,正是因爲你把趙國的強盛看得太重,忽略了營造利益共同體,甚至站到整個統治階級對面!所有人都被迫跟着你的戰車狂奔,你樂在其中,人傢什麼感受你知道麼?大家都很疲憊的!
“您的想法是很好的,真要這麼執行,趙國的強大指日可待,但是……”我拖長了聲音,“您這樣做的後果很可能所有貴族團結起來將您流放到國外去。”
“寡人手中十萬甲士,還怕他們!”趙雍冷笑。
姑且不說你吹牛吧。人真要被逼急了,只要埋伏几個死士就能解決您了,十萬甲士頂毛用?
我道:“專諸聶政之事猶未遠,主父已經忘了麼?”
趙雍無語了。
晨困剛剛過去,鄙人談性正濃,接連又道:“此次沙丘之事看似是安陽君想奪位,實則也是國內宗族勢力對您的反撲。如果您不願意放下身段從宗族內部解決問題,即便沙丘無事,下次總還會有別的事變。只有一日捉賊,豈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趙雍長嘆一聲,站起來走了兩步,將劍收回鞘內,問我道:“我趙國自簡襄以來,歷經幾世了?”
這個問題不能算是問題,這是在趙國混飯吃的基本常識問題。從簡子開始到現在的趙王何,已經傳了八世九君。
“不曾內亂的傳國有幾次?”趙雍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