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樑成要求入門學習墨學,樑惠有些着急,這從她侷促不安的表情和小動作上就能看出來。她沒有直接勸她哥哥,而是對我們的苦守墨律提出了質疑。當今的墨家學者早就已經不再像墨子那樣一副賤人的裝束,他們乘高車,衣着錦緞,腳踏絲履,只要不蓄養歌姬樂女就已經算是很清正的墨者。
“那是自欺欺人。”我毫不客氣道,“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居於高樓廣廈之中,其氣質自然會雍容。得嘉柔甘飴之供養,其身體自然美麗。以雍容美麗出入朝堂則可,卻如何深入下里鄉人之間?我墨學是天下人之學,由賤而貴,由下而上,由江湖而廟堂。賤、下乃我墨學之根本,他們此舉自斷根源,豈非子墨子所謂‘本末倒置’乎?”
墨子是反對性善性惡之論的,強調後天環境對人的影響,最著名的比喻就是白絲入墨則墨,入黃則黃。
“那……兄長,你要入墨門,豈不是也要斷髮短衣?”樑惠誇張地做出驚恐之情,“嫂嫂在家可怎麼辦?”
樑成慷慨激昂道:“爲兄束髮讀書,爲的就是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如今得遇大賢,豈能錯過?”
樑惠正要再說,我已經搶先道:“君子此言差矣。”
樑成一臉迷茫,道:“在下一心至於學不對麼?”
“鄙人對此有些許淺見,願與君子切磋。”老實說,這麼謙虛讓我有些疲憊,不過墨者的萌芽剛剛破土,我的一言一行都會變成日後墨徒的行爲準則。我敢說一句髒話,他們就敢殺人放火。
我道:“學只是手段,並非目的,爲學而學,無非人身書匱,於世無益,於己無補。”
“呃……”樑成語噎,道,“夫子所言有理。敢問夫子爲何而學?”
我仰頭看天,吸了口氣。見所有人都默默看着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方纔一字一字道:“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樑成的臉瞬間通紅,激動道:“先生一語,道破成多年迷茫!成遊走列國,所見高士大賢無不是亟亟與朝堂,願得諸侯採納其學,卻無一個有像先生這般胸襟的!成這就斷髮,追隨先生!”
“慢!”我叫停道,“子墨子所倡的‘兼愛’常被儒生非難,你們知道爲什麼?”
他們想了想,灤平道:“可是因爲兼愛天下之難?”
“不錯,而且子墨子本身也承認‘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故而我知道子墨子是承認人的私心的。”我道,“既然有私心,就難免親其親,如此當然談不上兼愛。”
墨子的兼愛理論聽着挺美,但他否認了“愛有等差”,這在我道家看來是不明智的。萬事萬物有其共性,也有其異性,正因爲有其異性而變得燦爛多彩,豐富多姿。片面強調共性,那是抹滅天性,背道而馳。
“我多年求學,幾經思索,總算對子墨子的遺義有了些許感悟。”其實我是半分鐘前纔在思索這個問題,“愛雖無等差,人卻有等差。人與人不同,故而兼愛之行也就不同。”
“夫子的意思是……”
“之前墨者強調兼愛,卻沒想過人之不同。要老虎食菜,可能麼?”我道,“所以我們墨者應當視人而論,由己身而其家,由其鄰而其鄉,由其鄉而其國,由其國而達於天下。”
衆人紛紛點頭。
我說,你們是不是應該做點筆記?哥連張橫渠的“四句教”都走私過來了,你們不記下來萬一忘記了怎麼辦?
“成明白夫子的意思了!”趙成道,“我這就回家去,散盡家財,扶貧濟弱!”
“君子又差矣。”我搖頭嘆道。
“敢問夫子,這不是墨者所提倡的不蓄私財麼?”樑成疑惑道。
“言語有因,動靜隨時。”我道,“當年禽子作‘墨律’約束墨徒,是因爲那些墨徒已經有了堅定的信仰,斧鉞加諸身而不避,赴湯蹈火只爲天下生民。這樣的人,私產對他們而言只是累贅,所以禽子定下這條墨律並非約束他們,而是告訴其他墨門學者,本學之中有這樣的表率。”
“哦……”樑成雖然應着,但是內中疑惑依舊。
我道:“故而修學也有遞進,不必一開始就以賢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這樣只會疲憊了修學之心。而且扶貧濟弱終究是以杯水救車薪之火也。”
“那學生該怎麼做呢?”
“救急不救貧!”我道,“而且不能只有你救,你要廣邀鄉里,同舟共濟。”
“同舟共濟?”
“孫子曾說過:吳人和越人是世仇,但當他們同舟而濟,遇大風來襲,互相之間的救助就如左右手一般。”我笑着解釋道,“你回到鄉里,應當視各家情況而讓人互相救濟,並非一味犧牲自己。譬如某家走水,屋舍焚盡。你固然有力庇護其家,爲其另起新屋,但更好的辦法是讓鄰人中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各視其所能,量力而行。如此人不領私家之恩而承衆人之公情,推而廣之,自然守望相助,羣策羣力。”
樑惠跳了起來,忘了掩飾聲音,露出尖銳的女聲叫道:“夫子所言甚是!聽夠了那些高士的誇誇其談,今日才知道世上賢者是如何用心!惠這就將夫子所言謄抄出來,敢問夫子,能否傳於世?”
“自然可以。”我笑道,“只是今日咱們初相逢,君子問之也雜,僕答之也簡,不敢稱教育,敢請君子以‘墨氏雜說’爲篇名。”
樑惠強抑興奮道:“謹諾!”說罷便跑向行囊,取了筆墨簡牘,伏案作書。
六人之中灤平的文字最好,當下也憑着回憶寫了下來。我本來想自己寫的,卻又想一旦開了這個口子,日後就成了必須完成的功課,還是述而不作吧。我的《狐子》一書還沒時間寫呢,先不忙挖新坑。
走了一整天,又說了這麼多話,我的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勉強跟他們扯了幾句,喝了口水,鋪開席子睡覺了。等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因爲疲憊反而睡眠質量更好,睡得時間不長,精神和身體都恢復到了巔峰狀態。我輕輕走到門外,九月的晨風中帶着香甜的氣味。
做了一套導引術活動開筋骨,我便打了一桶水準備洗漱一下。剛把水桶從井裡拎出來,就看到一個巨大的身影朝我撲了過來。
是南郭淇。
嚇我一跳。
“放着我來!”南郭淇大聲喊道,幾乎震得屋舍都倒塌了。
南郭淇搶過水桶,單手提着水桶兩步走到水缸前,嘩啦一聲全倒進缸裡。被他動靜吵醒的墨者紛紛走了出來,見到我之後神情俱是一振,齊聲道:“夫子早安!”
“那個……入我墨社皆爲兄弟,不敢當夫子了。”我揮了揮手道。
話雖如此,不過心裡還是很高興的,不枉費昨晚說了那麼多。
“我等雖然自命願爲墨義赴湯蹈火,但是智所不達,多虧了夫子教誨,我們才知道子墨子先師的本義。”灤平道,“我等皆願拜夫子爲師,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我等謹立誓:當追隨夫子,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南郭淇的聲音在衆人之中最大,連郵丞都驚動了,更別提那對兄妹。
樑成跑到門口,見六人跪在天井,已經宣誓完畢,欲言又止。我笑道:“大家有這個信念是最好的,不過不是追隨某位夫子,而是追隨墨義。”我也跪倒在地,舉起右手,手心朝外,肅穆道:“我等謹立誓:”
樑成樑惠也跟着跪了下來,跟着六人重複我的誓言。
“此生當誠奉墨義,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我一句一停,好讓他們跟着立誓。立誓完畢之後,我起身將他們一一扶起,八人之中有好幾個都已經眼眶含淚,只是沒有哭出來。扶到樑成時,我道:“並非斷髮褐衣纔是墨者,墨義比之衣着更爲重要。說來,鄙人也是近日才斷髮衣褐的。”
樑成重重點了點頭,道:“我兄弟已經商量過了,由舍弟先回家報平安,成跟隨先生,學習墨義。”
我點了點頭。南郭淇卻道:“夫子,他不作墨者打扮,會否讓人以爲我們言行不一?”
“子淇,”我道,“何必畏懼人言呢?只要我們自身端潔,不用怕人誤解。而且誰說墨學的追隨者就不能是富家子弟,就不能是公侯王者?要看的不是外在,而是有沒有一顆墨者之心。”
“夫子教訓的是!”南郭子淇垂頭應道。
“現今已經久不聞墨社之名,”我嘆道,“不過考究先師立社本義,我們幾個也算是堅定的墨徒,可以結社。剛纔既然已經向天盟誓,就作爲咱們的結社之辭吧。”
衆人面露喜色,灤平道:“夫子,既然結社,便當有鉅子,我們推舉您爲我們的鉅子!”
“我反對!”突然一個聲音從人羣中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