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再次問自己,這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呢?
世官世祿的終結了讓世卿家族成爲明日黃花。或貧或富的士族粉墨登場,書寫自己的傳奇。這些人壟斷知識,佔據田地,以血緣爲基礎,以婚姻爲紐帶,一步步打造出地主豪強的天下,最終將在百年後成就鐵打的門閥世家。作爲我而言,最明智的選擇應該是投靠平原君趙勝,度過沙丘之後的權臣時代,等他爲相後繼續出掌司寇。在鉅鹿附近買一塊地,跟蘇西婚育生子,生很多子,然後警告兒孫,以後天下大變就跟着姓劉的混,混成列侯起碼能將狐氏家名流傳個五百年。
如果運氣更好點不小心成了門閥貴族,那就等於成了“天下”的股東,讓人去輪流做皇帝,自己關上門過起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只要記得南渡,然後避開一個叫黃巢的男人,可以舒服活到北宋!
但是現在,我大半夜在星光下奔波,冒險穿過崎嶇的山路,心情壓抑,動輒夢到餓死的趙雍在向我求救。就連跟蘇西做的事都不能真正放開自己。
就因爲心頭總壓着別人家的事。
趙雍!我欠你丫的啊?!
我站在山頭衝着山谷長嘯一聲,將胸中的悶氣盡數吐了出去,甚至壓過了夜晚高歌的林間走獸。
哎,有些人從第一次見面就會發現有種互相吸引的磁場,激發着身體內我不知名的荷爾蒙創造出一種叫做“友誼”的東西。我輕聲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叫聲朋友你會懂……”走過木然的廉頗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伴我長大的歌詞已經淡忘,連標準普通話都不會說了。我就像是來邯鄲學步的那個熊孩子,還沒完全融入這個世界,卻已經告別了曾經的生命。
山上潮氣太大,被褥就像是水裡撈出來似的,又潮又冷之下,一夜都沒睡踏實。我總覺得邯鄲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一大早就讓車伕趕回邯鄲。發生了被伏擊事件之後,我的侍衛也加強了。看着別人身後跟着一羣小弟感覺羨慕嫉妒恨,現在輪到自己反倒有些缺乏安全感——人越多越沒安全感!非但沒安全感,還有些挫敗感,哥怎麼混得那麼遭人恨啊!
呃,好吧,我小小的裝了一下“嗶”,還好沒遭雷劈。其實我挺享受被人恨的感覺,會有一種自己很強力的錯覺。我明知這不符合道家“守弱”之教,但這種感覺的確讓人上癮。
在回邯鄲的路上,我正好可以仔細梳理一下所有的情節,看看哪裡還有紕漏。作爲戰略目的的主父趙雍,我給他安排了避難所,使他能堅持到援軍到來。安陽君也將回到北疆,不至於發生被殺於主父面前的人倫慘劇。好像還有一方,趙王何。
趙王何這方面倒不需要跟趙何去說什麼,只要找肥義就行了。
我自從出差回到邯鄲之後就沒去過相府,這必然又成了我“無禮”“忘恩”的罪證。這個時代的門客和東主關係比僱傭更進一步,頗有些後世座師門生的意味。
我也是跟人聊多了才知道,很多人能夠接受商鞅日殺八百人的暴虐,但不能接受他把景監當屬下呼來喝去。這個景監也算一時俊傑,就是他將商鞅引薦給了秦孝公。商鞅對此應該也是有些芥蒂的,所以不承認自己是景監的門客,只承認的確受到了景監的照顧。不過上至秦孝公,下至八卦黨徒,都一致認定商鞅就是景監的門客……這大概是不畏人言的商鞅唯一介懷的事了吧。
我還沒商鞅那麼拽,但這麼兩個月來也應該去拜會一下肥義。即便我不介意那幫小人背後說我什麼,但是肥義當初的確給了我很大的照拂。那時候剛下山,名爲轉世,實則穿越,對整個戰國社會都停留在書面和傳說中,要是沒有那八個月的過渡期,我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先不回去,去相邦府。”我對御者道。
硬棗木做成的車輪沿着僵硬的車轍顛簸滾動,車軸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六月了,暑氣正旺,我微微拉了拉衣襟,送進去一股涼風。看着御者身上的麻布短衣,我心生羨慕。我都忘記是什麼時候起,自己出門必然三重正裝外罩紗衣,還是當年粗布短衣呼嘯山林來得舒爽啊!
但是現在,想穿褐衣而不可得,這就是體制化麼?
高車在相邦府門前停下,我收拾衣服,小心謹慎地下了車。不是我想裝腔,純粹是這身衣服弄不好就扯壞了。
門子倒還認識我,見我乘坐高車而來,身後侍衛森然,臉色都嚇白了。以前他對我雖然不算很恭謹,但也沒故意爲難過我,此時見我發達了,正在猶豫是不是上來打個招呼。他這樣糾結倒讓我有些蛋疼了,直接招手把他叫過來,像是老熟人一樣說道:“挺久不見了,日子過得怎麼樣?”
“我這兒還是老樣子,”他輕鬆了許多,“你倒是入仕了,現在居的什麼官?”
“大司寇。”我說。
門子癱倒在地,還是我的侍衛把他扶了起來。
“我也聽人說,現在的大司寇是府上出去的,原來就是你啊!”門子扶着車,下巴都掉下來了。
我點了點頭,舉手搭眉遮住日光,道:“你不用進去通報一聲麼?”
“你要找誰?我去給你叫出來。”他說。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以前沒覺得他這麼傻呀。幾個月不見腦袋燒壞了麼?大司寇親自到相府門口,除了找相邦大人還能找誰啊!
“噢!”他看着我的目光,“不過相邦還沒散朝回來呢。”
“不能進去等麼?”我走到陰涼裡,避過烈日。
“這,恐怕不行。”他也靠了過來。
我一愣,問道:“府裡修房子麼?”
“最近不知怎的,來了好多君子,大部分都是府上出去的門客。”那門子對我倒是放心,竹筒倒豆子一般說道,“有幾個說得丈人很不高興,特意關照下來,府中再不見客,讓他們有事朝堂上說。”
原來如此。最近好像聽到風聲的人很多,是什麼緣故?我腦中一轉想到一人,除了安陽君還有誰會惹來如此風雨?聽聞前些年相邦府上出仕的門客不少,我入府之後卻很少有人出仕,大約是相邦故意避嫌,免得人說他任用私人。從時間上看,那些出仕早的門人跟安陽君肯定有過聯繫,那時候安陽君沒有封君,也是住在邯鄲日日朝會的。
從動機上看,門客出身的士人在那些豪門世族看來就是鄉下小夥,雖然同屬於統治階級,但是不還說黨內有黨派內有派麼?
我覺得有些熱了,就此回去好像又有些不夠誠心。看看時辰也該散朝了,我脫下衣冠往車上一扔,身穿中衣很沒賣相地坐在相邦府門外的臺階上,跟個穿褐衣的門子聊了起來。
不要小看門童,雖然沒什麼出頭的機會,見過的人卻不少。我對朝堂的事一向懶惰,哪些人是哪一派的都沒花心思去了解一下。這種工作態度要在前世早就被批得狗血噴頭了,不過這一輩子哥不打算走老路。
“這麼說來,也就安陽君沒來過了?”我有些詫異,“那樂毅來過麼?”
“樂毅?”門子擡頭望天,像是在回憶,“有個年紀挺大的,走路很快,步子很大,好像是姓樂氏。”
“樂池吧?”我問道。
“對對,他來了幾趟。”門子眉開眼笑道,“陣勢不大,只帶了兩個侍衛。”
我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樂池是做過敵國相邦的人,入趙以來也曾獨當一面做過方面大將,只帶兩個隨從來拜會肥義,那兩隨從的身份還需要多想麼?除了安陽君和樂毅還有誰!
安陽君來了幾趟……那說明沒有談崩?肥義這人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員政壇猛將,以耿直公正聞名,怎麼會跟有不臣之心的安陽君聊那麼多次?
我一邊繼續從門子嘴裡套着情報,一邊想自己的問題。時間很快就在這種消磨中過去了,爲相邦打前站的侍童策馬而來,高聲宣佈相邦回府的消息。門子連忙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跟守門的侍衛一起大開中門,侍立兩旁,屏氣垂首,等相邦車架到來。
我連忙讓御者把車趕到一旁,侍衛都退遠點,自己一個人站在門口等相邦。站了一下覺得有些涼快,這才發現自己沒穿外衣。
衣服在車上,我正要跑過去拿衣服,相邦的車馬隨從已經來了,烏泱泱地把我和車隔開兩邊。
“大司寇?”肥義一眼就看到了身穿中衣的我。
的確挺顯眼的。
“門下狐嬰,拜見明公。”
哥是什麼人!就算是站在這裡也不會臉紅!
肥義臉上不由一愣,目帶笑意,道:“狐子這是……”
“暫別官身,以白衣見公。”我坦然道。
肥義下了車,與我執手而入。
年長者拉晚輩的手臂同行,可算是最高的禮遇和認可。照規矩,哪怕父子同行,兒子都必須落後半步,地位越疏遠的就要落後的越多。我在去年的時候跟隨肥義,需要落後二十來步,而現在已經可以與肥義並行了。這纔是“進步”的真諦啊!
“狐子很久沒來了啊。”
肥義直接把我拉到了內宅的水閣裡,讓人端上****,解渴消暑。我喝了一口溫熱甜膩的****,覺得更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