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濮陽已經降溫了,草木略顯枯黃,人們也換上了深色的深衣。不過正是深秋時節,衛國又是中原腹地,不像趙國那般在苦寒之地,所以豔陽之下還是有不少人本着郊遊的想法來湊熱鬧。
第一屆墨徒盟會就在濮陽城外不到二里的一片空曠平原上召開。此次會議由墨社組織,衛君贊助,衛世子安代表衛君出席大會。
會場佈置很合墨家節用的號召,沒有堆砌高臺,只搭了一個零時性的木臺,到時候拆了還可以作爲他用。會場周圍圍了一圈帆布,這是大將軍領兵在外駐紮幕府用的,不過估計衛國再也用不上了,所以拿出來借給我們。
周昌帶着墨徒製作了五十面墨字大旗,雜色旗面上用黑布縫上滿滿的“墨”字。這些“墨”字都是廢棄的布條縫出來的,可謂節用的表率。同時我也必須感謝學生的家長,五十個“墨”字都是這些辛勤的母親們在一日之餘用針線縫補出來的,尤其很多母親不識字,只有讓孩子寫出個樣子往上縫。
不得不廢話一句,母親們的手工很精湛,但是孩子們的書法課老師必須受到批評!
我來到會場的時候的確被震撼了一把。帆布內滿是腰纏黑帶的墨徒,幕外也被圍觀的人重重擁擠,好像整個濮陽的人都出來參觀這個墨徒盟會。我們沒有打廣告,只是走街串巷用撥浪鼓喊了幾嗓子,居然有這麼多人前來參與,可見老百姓的娛樂生活匱乏到了何等程度。
南郭淇突然放聲大哭,淚流滿面,引來許多好奇不解的目光。他邊哭邊抽泣道:“這麼多年來,墨者終於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聚衆講學,宣揚墨義了!”他這批墨者其實已經是墨俠的遺留,真正的墨義並沒有聽過多少,只是憑着對“天下大愛”的執着而在這條道路上摸索着。他們聽說過墨子時代的輝煌,聽說過禽子時代的壯闊,但是自己卻從未經歷過那種“墨學半天下”的世代。
我拍了拍他的背,徑自往木臺走去。人羣中看到我走在最前,一身墨者裝束,自動分開一條路,用敬慕的目光看着我。我在邯鄲承受過各種目光,驚歎、畏懼、憎惡……但還是第一次有這麼多人尊敬我,愛慕我。這種溫暖的力量似乎在融化我內心中的陰暗,讓我的腳步有些沉重。
公子安已經到了,見我來了連忙起身,長揖作禮。我上前還禮,道:“恕罪,鄙人來遲了。”
“理所應當。”衛安躬身又回了半禮,作勢請我登臺。
我拾步踏上木梯,數着格數驅散心中的緊張。當我站在木臺上的時候,背後一陣風響。回頭一望,原來是一個巨碩的“墨”字大旗在我背後展開。隨着大旗招展,人羣中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鄙人回來了。”我向人羣行禮,“鄙人帶着墨義再次回到這片聖王所傳的土地!”
剛剛安靜下來的人羣中再次沸騰起來。
我雙手虛按,待下面的歡呼聲漸漸平息,方纔雙手疊放在小腹。丹田發聲,把自己的聲音送到所有人的耳中。我開始講述墨子所希望看到的世界,講述墨子藍圖中的美好王國。那裡所有人都相親相愛,守望互助。那裡所有人都各取所需,無有匱乏。那裡所有人都先人後己,共利天下。
“或許你們覺得天下戰國紛亂,生靈塗炭,距離墨子說的天下遙遙無期。”我提高音量道,“但你們就是這萬世太平的發端!你們就是爲天下人帶去義與愛的上天之使!”
等人羣再次安靜下來,我道:“所謂蛇無頭不行,今日我們墨徒會盟於此,要選出一位德行兼備,願意光大墨義,身體力行之君子,讓他成爲濮陽的共濟會會首。他可以調配人力財力物力去救助受難的兄弟姐妹,這不僅僅是他的權柄!更是義之所在,務必而爲的責任!他若是違背墨義,將受到更嚴厲的懲罰。若是一意孤行不知悔悟,我墨社墨者,雖九死也要將其繩之於墨法!”
“我們就選子燎子!”人羣中有人呼喊道。
我壓了壓手:“承蒙錯愛,只是鄙人的責任是周遊列國,將墨義帶到每個城池每個人身邊。這會首庶務繁忙,要深入鄉里,還是推舉本地人爲好。”說罷,我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衛安。
衛安倒也很激靈,當下起身,健步走上臺,壓住下面的嘈雜的議論聲,道:“鄙人衛安,今日奉君父之命,見證墨徒會盟。”衆人一見是衛國儲君,紛紛安靜下來。衛安又道:“想我君父,一生惟願百姓安康,國泰民安,苦於天下混亂,日夜太息。今日所見所聞,安深有感觸。若是由一家親而一閭親,一鄉愛而一國愛,這豈不是太平盛世之苗芽?安懇請夫子,”衛安竟然真的當着這麼多國人的面在向我跪下,“求夫子收安爲墨徒,今生今世,恪守墨法,崇奉墨義!”
我點了點頭,朝南郭淇遞了個顏色。南郭淇一臉明悟,當下去取了一條染成了黑色的麻布腰帶,雙手捧着送到臺上。我雙手接過腰帶,朗聲道:“我墨門以義立世,不拒販夫走卒之輩,不尊天子侯王之屬,即入我墨門,當與天盟誓。”
“鄙人願意起誓。”衛安口齒清晰,字字吐實,跟着我念誦誓詞:“此生當誠奉墨義!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等他念完誓詞,我看到他臉上已經淚涕縱橫,激動萬分。一旦人多,意志薄弱的人就會陷入羣體無意識,進入一種被催眠的狀態。衛安就是這樣,內心被這種強大的精神力量而改變。
我將黑帶交到他手上。他站起身,高高捧起黑帶,朗聲道:“我雖是今日方纔成爲墨徒,但心慕墨學高義,惟願爲國人父老效力,願意擔任會首,請諸位父老丈人試聽之。”
這個時代君權神授還是很普及的,百姓可能不喜歡貴族,但是本能之中還是尊重國君畏懼權威的,見到世子要求擔任,濮陽的百姓也就沒有拒絕,表示願意選衛安爲濮陽的會首。
我緩緩退到了下面,讓新任會首跟墨徒們多多接近。我下來之後,樑成南郭淇很快就圍了上來。我對他們道:“現在知道墨社爲什麼會被列國國君視作洪水猛獸了吧?”由墨學精神武裝起來的墨社,人人敢死,戰不旋踵,一旦拿到了兵器,就是一支勁旅,怎能讓人不畏懼呢?非但單兵戰鬥力強大,墨學在下層百姓之中有極大的蠱惑力和生命力,萬一有墨者登高一呼,立時就是風從雲集,國家色變,誰能不怕?
“夫子,”樑成到底見多識廣,“世子會不會是怕會首之職落在他人手裡?”
“不管他,”我道,“墨者自有法令。有敢貪、暴、私、虐的,墨者之法正爲其設!子淇,你從學最久,又有武力,我有心推舉你爲墨社執法,你可要嚴格自守纔是啊。”
“謝夫子!”南郭淇言語激盪,“我必以墨法自律,請夫子拭目以察。”
我微微頜首。那邊公子安正在發表激盪人心的就職演說,大有棄君位從墨者苦行之志。有那麼片刻,我覺得他是被羣體無意識催眠,又有時候,我懷疑這傢伙是大奸似忠,大僞似直。不過我怕什麼?他既然以墨者標榜自己,只要膽敢越線,墨社的鋒刃就是爲他所礪。
我不知道公子安回到城裡之後,衛君看到他腰間的黑帶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或許能夠聽任兒子胡鬧。不過他對於自己國內發生這麼大的顯然不能聽而任之,所以他派了人召見我。
雖然他同時派了車,但是我身爲公衆人物必須維護墨者的形象,所以沒有乘坐,一路走向宮城。不同於秦、趙的王宮是別城而建,衛國的宮城就在濮陽城內,坐落在整座濮陽城的中軸線上。我在濮陽街頭走了沒幾步,兩旁就漸漸匯聚起圍觀的國人,各個都像是我久別的朋友,稱呼我爲“子燎子”。
宮城的守衛也十分客氣,請我稍後,飛跑着進去稟報了。
衛君在朝堂上召見了我,陪同的有兩位大臣,一位叫如耳,一位叫薄疑。我不知道如耳是不是公室,反正應該不姓“如”吧。
衛君是個年近古稀的老者,身上已經散發出暮年的氣息。他眼袋深重,鼻息呼哧作響,可以看出他年輕時並不是個注重修生養性的君侯,以至於現在腎津乾涸。他是我見過的人中體重僅次於楚王熊槐的人,也已經到了坐臥不便的程度。潮紅粗壯的脖子告訴我,這老伯有高血壓。烏黑的嘴脣表明他的心臟已經不堪重負。
我嘆了口氣,這老伯活不了幾年了,可能我們的濮陽會首很快就要改選了。
“先生能食肉否?”衛君用厚重的喉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