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燕女並沒有下臺,接下去的環節就是競價賣身了。我不是很喜歡這個環節,雖然讓我看到了價高者得的先進思想,但對這種過於裸的交易還是敬謝不敏。
可憐的娃,他們不知道賣藝的最高境界是不賣身,讓人看得見摸不着,這樣纔有更多錢可賺嘛。
東門歡最初也無法理解我這種想法,但最後試行下來效果還不錯,保證了歌姬的價值,穩定了更多的老客戶。
我一直盯着李兌,看他是否會出價。如果出價還說得過去,如果不出,那就是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我坐在他身邊都沒有看出來是什麼。
或者聽出來。
李兌沒有聽完競價就直接退席了。我對那個燕女並沒有興趣,所以也跟着退了出去。看李兌的神情並不像是被築聲感染的人,爲什麼面色這麼凝重呢?
我跟李兌的關係,呵呵,就差沒向他下挑戰書了。若不是我身居大司寇,李兌怎麼可能跟我打招呼?所以下樓之後我們很默契地各走各路,連招呼都沒打。我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這間女閭的招牌,差點暈過去。
——黃金臺!
我腦中突然想起李賀的一首詩來: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現在燕國已經是那位千金買骨的燕昭王在位,郭槐已經封了太師,易水河邊的宮臺也已經修築,不過“黃金臺”這個名字卻還要再過個百把千年纔會出現。我聽說過他的招賢納士,應該是個銳意進取的國君,只不知道有多大年紀。
走了兩步,我忍不住再次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外部環境。如果將沙丘之變單純地視作一國的內亂,起因就很簡單——安陽君不安於一方守牧。如果涉及到了外國勢力,那麼就有些複雜了。
當前的國際形勢我知道的不多,秦國剛被打敗,對趙國有心無力。齊國剛剛獲勝,但是光聽了動靜沒得到實惠,師老兵疲,就算趙國亂了也得不到多大的好處。韓、魏兩國得了最大的實惠,現在應該進入了消化期,等閒不會出兵干涉他國。楚國就忽略不計吧……
剩下的只有燕國。
燕國獨居華北,與齊、趙有漫長的國境線。這三國的恩怨糾纏在一起,哪怕花個三百萬字都說不清楚。就近幾年來說,齊威王在孟軻的蠱惑下欺負了燕國一把,連燕國的國寶都搶走了。公子職本是韓國的人質,在趙雍的擁立下,由樂池領兵護送回國即位稱王,一直號稱對趙雍感恩戴德,時時不忘向齊國報仇雪恥。從大義上說,他應該不會對趙國下手。
然而我重生近二十年來的所見所聞,再也不相信什麼“古道熱腸”、“古君子之風”、“民風淳樸”之類崇古的詞彙。我見到的只有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燕國就算不敢真的出兵招惹趙國,派點間諜到趙國來玩一下挑撥離間和平演變之類的把戲呢?真要這麼玩一手的話也不是說不過去,到底沙丘之變後燕國的確摘了不少桃子。
而且從本質上來說,趙國和齊國都是燕國的敵人。能夠弱敵就是強己。
我回到家,把小翼叫了過來,問了他關於黃金臺的事。小翼在女市廣佈耳目,已經小有成就,張口就言道:“黃金臺是燕國商人開的,投靠的是肆師劇方。”
肆師,一般是下大夫吧。跟我以前的士師職位有些類似,屬於地位卑下實際幹活的人。這個官職屬於宗伯的屬官,所以也稱禮官。考慮到現在既沒有大宗伯也沒有小宗伯,所以肆師也算是能夠說得上話的人。所謂國之大事在戎與祀,肆師還可以參加朝會,士師卻不行,這就是地位上的差距。
當然,就算肆師能參加朝會,也是坐在靠門口長席上的一員,我這樣位高權重的大司寇不可能注意到那個叫劇方的人。
我道:“小翼,多插兩隻眼睛在黃金臺,看看那些燕人平日都跟誰接觸。”
“是,夫子。”小翼轉而笑道,“夫子,我都要束髮了,您也該給我起個學名了吧。”
束髮?你還早吧?要十五歲呢,急什麼。不過小翼一直在外面跑,其實早就已經把頭髮束起來了,免得被人輕視。
“你本姓什麼?”我問他。
“本姓……”小翼搖了搖頭,“我就姓翼氏吧,我挺喜歡這個字的。”
“那麼……”我略一思索,“翼爾?鳥兒疾飛的樣子。”
“夫子,我今天聽說了一個人,我想用他的名。”小翼猶豫道,“還請夫子同意。”
我輕笑道:“原來你已經想好了啊,這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
“嘿嘿,是姐姐說必須要您賜名才行。”小翼高興道,“那從今以後,我就叫翼軫了!”
翼軫?我懷疑自己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因爲不光是小翼,就連剛剛進來蘇西、小佳和寧姜都盯着我。
我搓了搓臉,強笑道:“你一定是聽了先軫的故事?”
“是,”小翼已經沒了剛纔的興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鄭重,“我今天聽說了先軫事,心中仰慕,所以想以‘軫’爲名。我覺得,先軫和夫子很像。”
我吸了口氣,等三女落座,對小翼道:“那你爲什麼不用‘嬰’字呢,翼嬰不也挺好麼?”
“那樣對夫子太不敬了!”小佳出言反對道,“夫子與我姐弟名爲主僕,實爲親人,怎麼能夠冒犯夫子的名諱。”
“小翼萬萬不敢。”小翼的確長大了,已經學會了拜禮。
我扶起小翼,道:“先軫的確是絕世名臣,千古國士,但是軫字犯兇。”雖然小翼小佳都稱我爲夫子,實際上我並沒有教過他倆什麼。一來我不知道他們的興趣,二來學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其實他說到以“軫”爲名的時候,我想到的不是先軫,而是軫宿。
軫宿屬水,爲蚓。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用來掌握方向。得名的緣故是因爲車箱底部後面的橫木爲“軫”,其部位與軫宿居朱雀之位相當,所以軫宿又稱“天車”。從這點上看,軫應該是個不錯的名字,但師父跟我說:“軫爲大凶,主悲痛。”
其實先軫就應了“大凶”和“悲痛”。這孩子一定是沒聽全先軫的故事,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吧!
聽我說完,三女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小翼突然哈哈大笑:“夫子,軫宿既然可以掌握鳥兒飛的方向,又怎知我不是將悲痛和大凶帶給他人呢?”
我一愣。你硬要這麼解釋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從今天起,我就叫翼軫了!”小翼大聲宣佈道。
我無奈地笑了笑,青春期的孩子你跟他說什麼都沒用。什麼叫逆反心理啊?就是越說越要去做。我要是說,你丫千萬別叫翼嬰哦,說不定他過兩天就改叫翼嬰了。
“小佳,你也該及笄了吧?”我笑道。
小佳臉上一紅,輕哼一聲道:“還有兩年呢!”
呦,你有這麼小麼?裝嫩啊?
蘇西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道:“君子是想小佳早日出嫁麼?”
唔,女子及笄就差不多該出嫁了。難怪她臉紅了。
“我還是很開明的,”我笑道,“小佳想什麼時候出嫁,嫁給誰,都由她說了算。”
小佳滿臉通紅,帶着笑意。
寧姜難得開口笑道:“小佳還是等兩年吧,說不定能有公卿主婚呢。”
我笑不出來了,這壓力好大啊。我沒想過要當什麼公卿啊……不過這話不能說出來,當時我就是這麼誘惑寧姜的,要是讓她知道了我毫無上進心的宅男本質,說不定立時就翻臉了。想到這裡,我下筷的時候都有些惶恐,還好蘇西坐在身邊,幫我擋住了寧姜的視線。
家庭晚宴的氣氛沖淡了糾結我數日的積鬱,當天晚上睡得特別好。而且現在跟蘇西越來越默契了,總算知道爲什麼人家說“食髓知味”了。雖然我牢記“少年人血氣方剛,戒之在色”的教條,但是身邊躺着一個柔情似水的大美女,血液就不進入大腦了……
翌日一早,太陽從窗格里灑了進來,落在我臉上。我用手擋了擋,效果並不怎麼好。身邊已經空了,蘇西一向都起得早。聽着窗外的鳥鳴,我真心不想起牀。要是我有僕人就好了,我會讓他去幫我請假,就說我病了……可惜家裡秘密太多,至今都不敢採買人口。
——其實主要是我錢不夠用。
蘇西端着銅盆進來,將布巾擰乾,輕輕覆在我臉上。溫熱的布巾頓時驅散了我眼皮的沉重,我猛地挺腰而起,抱住蘇西就是一口。蘇西被我咬在臉上,滿臉通紅,輕輕掙掙身子,柔聲道:“君子還不起來麼?已經要到朝會的時辰了。”
我放開蘇西,無奈道:“真是希望可以永遠不參加什麼朝會,無聊死了。”
“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大司寇。”蘇西笑着將我的朝服和獬豸冠捧了出來,放在我身邊,“妾侍君子尚服。”
我站起身,展開雙臂,像個衣架似的任由蘇西將衣服一層層套在我身上,感受着晨曦般的輕柔。還不等我過癮,過道上傳來急促的跑步聲。
小翼一把推開移門:“夫子,主父急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