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海西王府,在海西王爺子女衆多的王府中,我並不出衆。儘管系嫡妃所出,卻一直靜悄悄地生活在這個大家庭裡。
娘因生我而亡,從我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似乎註定了要孤獨。我十五歲之前的世界,就是海西王府裡那個小小的院落,那雨過天晴後的一地陽光,和,我的姨娘,還有我唯一的侍女——芝蘭。
十五歲之前,姨娘不許我走出那個小小的院落,因爲,她說,那院子外邊,是數不清的是非。
小小的我不知什麼叫做是非,可我知道,院子外邊的人,不像姨娘那樣疼愛我。相反地,她們對我,有深深的敵意。
五歲那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偷偷地溜出我的院落,去了百步之外的王府花園玩耍。
海西王府的花園,是不種花的——海西處於大齊國的北部,極少能長出花來。所謂的花園,不過是大片的草場。那日裡,軟軟的陽光照在嫩嫩的草地上,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姨娘教給我的民謠,在草地上蹦來蹦去。
“喲,這是哪房的小姐兒。”一個尖細的女聲傳來。我擡眼望去,看到一個比我高很多的,打扮很豔麗的女人。我不知該說什麼,愣在哪裡。
“主子,這您都不記得了,”那個女人旁邊的另外一個老女人大聲說道,“這不就是太太留下的小姐麼?老爺最不待見的,她是從來不到前頭去立規矩的。”
“哈喲!”那女人故意大聲叫道,“倒真給忘了!你還別說,真是個美人坯子。可就是,攤上了個沒出息的娘。”
“你不許這麼說我娘!”我終於反應了過來,咬着牙說了一句。
“放肆!”老女人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你算個什麼東西?王爺連認都懶得認你。你敢頂撞側夫人!”
“不許?”那女人攔住了老女人,“憑什麼不許?憑你這張小臉麼?呸!和你娘一樣!都是沒臉的。”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那個小院落的,但姨娘已經知道了我溜出去的事情,可她不知道,我究竟遇見了什麼。
——你怎麼跑出去了?不是告訴你不要出去的麼?
——我再也不出去了。外邊,不好!
良久,我問姨娘——我娘怎麼了?
姨娘的手一抖,顫顫地問——你說什麼?
——她們爲什麼討厭我娘?
——誰?
——那些女人們!
姨娘皺着眉頭看着我,似乎在掂量是否該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真實答案,昏昏的油燈下,姨娘像祈禱一樣地喃喃道——她們以爲,你娘奪走了她們的世界。
——什麼世界?
姨娘嘆了一口氣——睡罷,等你出閣的時候,再講給你聽。你可記清楚了,以後少往外邊跑,若是真的不小心撞見誰了,不要告訴人家你是誰,這府裡的人,都記恨着你娘呢。
小孩子是不容易失望的,有些事情儘管會讓人難過,但也會慢慢地淡下去。就比如說,我雖然知道我的院落外有很多兇巴巴的女人,但我仍喜歡趁姨娘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這大概是我沉寂的童年裡唯一的樂趣。不過,我不再去草場,因爲我不願意再碰見那個女人。
浣衣局大概是離我的院落最近的地方,那裡人有時比較少,有時比較多——人少的時候,我可以自由的走來走去;人多的時候,我就躲在一盆又一盆的衣服後邊張望。後來想想,大約是我的身份特殊吧,並沒有什麼人去爲難我。來了幾次後,我瞧見了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總是埋頭在一個小小的盆子裡洗着什麼。
——你是誰啊?一次,她終於發現了我,問道。
——你又是誰啊?我也很好奇。
——我是下房的丫環。你呢?
——我? 彼時,我記起姨娘的話,索性不回答。
——看你的穿戴,你是伺候上房的人吧。
——我…… 我還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哎,別愣着,幫我擰擰這個單子。
我回過神來,接過了她手中溼漉漉的布堆。
——瞧你的手,多嫩! 她羨慕地說道。
——你的也不差啊! 我沒話找話。
——我哪跟你比!你這麼好的手,真羨慕你們在上房伺候的……
話未說完,聽得外邊喊了一聲——芝蘭!
她忙扯過我手裡的衣裳,抱着盆忙忙地跑了出去,一邊應着——來了!
我悶悶地站在那裡,看着無數個水盆中自己的倒影。恍然若鏡的水中反射出一個又一個相似卻又相異的人像,彷彿我那日裡雜亂而孤獨的心境。
三天後,芝蘭成了我的貼身侍女——後來聽芝蘭講,是府裡的側夫人和王爺說,我身邊沒有貼身侍女,要找個人來伺候我。赫赫有名的海西王爺根本記不起他還有這麼個女兒,便讓側夫人自己看着辦。側夫人本就是成心要我難堪。於是,隨便叫下房裡一個還未成年的小姑娘成了我的侍女。而按着海西王府的規矩,小姐的貼身侍女,應該是從上房成年的拔尖兒丫鬟裡挑的。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些,只是覺得她來了我會很高興——我從小沒有玩伴。
可是姨娘沉默了一會子,擡高聲音說道:“不會做的,就得多留個心眼慢慢學。別打量大小姐這會子不得寵,你就看人下菜碟!大小姐這屋子雖然小,卻也容不下那不知眉眼高低的人!”
芝蘭伏在地上,唯唯諾諾,不敢出一聲。在她看來,能進入上房伺候,已經是莫大的榮寵了,那裡還敢亂想些什麼?!
從那時起,芝蘭就成了我最最忠心的侍女,也是我很長時間以來,唯一的侍女。
彷彿一潭沉靜秀美的湖水在不經意間激起了一灣小小的漣漪——芝蘭的到來,恰似那一彎漣漪——然而很快,生活又歸於了平靜,我依舊高貴而無聞地繼續着自己幼年的生活。